高台之上,逐渐浮起一块方方正正的浮石。
石面坑坑洼洼,有许多细小的孔洞。
浮石顶端挂着一层薄薄的红霜,红霜蒸腾起雾气,一个形状在缭绕之间凝结起来。
赫然是一把修长无比的剑。
红雾仍然在长剑周遭缭绕,昭示着这它并非实体,而是被千千万灵气凝结而成的。
说它修长无比,是因为这把剑的外观完全不同于平日在五灵域中能见到的剑。
依照程伏的眼光来看,这把剑很像现代击剑用的那种。
总之看上去没有什么实战意义。
白痕的声音悠悠传来:“阿伏,你出海很有些时日,莫不是忘了倒海剑吧?”
程伏连忙道:“没忘没忘,我小时候还经常抱着它睡觉呢——”
话一出口,腰间那把黄玉似的殊途剑很不满地颤动起来。
程伏伸手按住殊途,面无表情地在脑中过了过原身的幼时记忆。
这把剑叫做“倒海”,大概的意思就是拥有着能够排山倒海的威力。
但因为锋芒太盛,出世即见血,于是前代鲛仙就将倒海的剑身销去,唯留下倒海的器灵。
白痕继位之后,程伏刚好被捡回东海。
见孤苦无依的小程伏太可怜,白痕大手一挥,将倒海剑灵扔给程伏,聊以慰藉小程伏在东海中的无趣生活。
程伏望着倒海,无端生起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怎么说呢,这种亲切感,就像见到了被幼年自己扯去满头金发的芭比娃娃一样。
“莺莺!呜呜!呜呜呜呜莺莺莺?!”
在见到程伏的一瞬间,倒海剑灵也给出了属于它的回应。
白痕倒没费心思考倒海想表达什么,只是将手上的修长器物放到倒海所在的高台上。
“阿伏,你想从师燕离,我并不拦你。”
雪白的眸子凝在程伏身上,视线直白。
“不过事关东海,我对你仍有嘱托。”
这话一出,程伏的心里便有了底。
白痕要做的事情,除了佑东海平安无虞,程伏想不出第二件。
在下东海的一刻,白痕就已经挪移海域,将胡风送往东海鲛宫专司审讯的鲛族手里。
但这件通体玄色的灵器,白痕却一直拿着来见倒海。
像这种能够左右东海命运的凶器,自然也是有器灵的。
器灵对器灵,无非就是比拼灵体强度,判出胜负。
在比拼中优胜的器灵,就能随心所欲支使败方器灵。
白痕是东海的鲛仙,她的身上,背负的是整个东海的命运。
因此,她是决不能容忍这件灵器存于世的。
程伏垂下眼,就听白痕继续说道:“我会让倒海问出这件凶器的主人。”
“阿伏,去杀了凶器之主。”
鲛仙的话音很平淡,就如同她平常说话语气一样。
“凶器之主不死,东海便忧患一日。”
是的,就算倒海战胜了凶器器灵,器灵会听倒海的话。
但同时,也会听从凶器主人的话。
只有器主死了,凶器才能完全在东海的掌控之下。
唯有这样,东海之主才能心安。
至于销毁……像倒海这类的高阶灵器,能销去器身,却无法抹杀器灵。
程伏偏头看向倒海,道:“还是先看看倒海战况如何吧。”
其实不必看,她也知道,倒海身为器灵之首,定能够驯服胡风带来的那件凶器。
但她终究无法轻易答应白痕。
一条命可轻可重,她需要再三斟酌。
程伏并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也称不上心肠冷硬。
白痕不置可否,收回目光看向倒海。
倒海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那个名讳不清的凶器已经颤抖着整个器身,不再反抗了。
赢得胜利的倒海拱起剑身,划出一道清光:“莺!呜呜呜呜!莺莺呜呜呜莺莺莺!莺呜!”
骄傲的声音。
程伏默然无声地看着吱哇鬼叫的倒海。
虽然一句都听不懂,但不妨碍程伏感受到了它的激动。
至于鲛仙的做派,就没那么客气了。
白痕鲛尾一扫,放出威压,泠泠的清音随着灵力的扩散清晰地响彻整个演武场。
“倒海,问它主人的方位在哪里。”
剑灵和人有语言隔阂,人听不懂剑灵语,但剑灵却能听懂寻常修士的通用语言。
倒海摇晃两下,倏然剑锋一抖,直挺挺地指向了西北方。
程伏敛眉细思。
西北?
洛神岛再北,就是凛冬雪原。
但凛冬雪原上的势力向来也不怎么接触东海,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有胡风腌臜在前,倒也真没那么好说。
不提凛冬雪原的话,偏西的方位,似乎也是一片灵域。
她思索间,白痕却已经道出了答案:“古仙境。”
程伏眉峰微动。
古仙境,是五稻大陆最古老的一片灵域,相传天地灵脉发源于此。
万年前,五灵域间第一个飞升的修者就在此飞升。
许是古仙境被这殊荣用光了灵气,自那之后,古仙境灵力开始枯竭,大批修者外出探索新灵域修行。
这片古老的灵力发源地,也就此沉寂,只有几个古老家族仍然驻扎在那里。
浮石台上,倒海听见白痕的回答,剑身兴奋地挥动起来,上下摆动着,以表赞同。
一边身体力行地表示着态度,一边还连串地发出剑灵语:“莺莺!呜呜!呜呜莺莺莺!”
程伏:“……”
看着倒海傻不拉几的模样,她的心中,忽然浮现了一个与倒海极其相似的萝卜。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参婴好像精通各族语言?
于是程伏将灵识探入丹田,粗暴地推醒参婴。
“你会不会剑灵语?”她问道。
参婴皱着脸:“废话!这世界上还没有我不能翻译的语——嗷嗷嗷你干什么!”
白痕望着眼前单手提溜着萝卜的程伏,眼神疑惑。
程伏简单解释了一下参婴翻译器的功用后,就让它和倒海开始交流。
于是,此起彼伏的“莺莺呜呜”声在鲛宫演武场中回荡起来。
渐渐的,参婴忽然蹦跳一下,一缕青烟飘过,程伏惊奇地发现自己可以直接听懂它俩的对话了。
参婴趾高气扬地贴到倒海脸上:“你行不行啊,能不能问出来,啊?”
“顶级剑灵,就这?”
倒海气得飘起来:“谁不行了?白鸟,告诉我你主人究竟是谁?”
被称作白鸟的器灵抖一下,小小声说:“我真不知道我主人叫什么啊……”
倒海气不打一处来:“连主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白痴!”
白鸟缩了缩身体,“不过,我好像听过别人叫我主人‘顾老爷’什么的……”
白痕眼神淡淡,掌中瞬间变幻出通讯玉简,低低说了两句什么。
单单一个顾字,就足够了。
古仙境中的顾氏,就只有那么一家。
朝外走时,白痕鲛尾一顿,回头看了程伏一眼。
她道:“若是想好了,随时可以找我。愿意的话,我会为你提供我手中一切的详尽信息。”
愿意什么,是什么信息,自然不需要再多言。
程伏颔首,待到白痕走后,才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说实话,她完全不想牵涉进这些破事。
但白痕其实将她的心思把握得很准。事关东海,她总归不会置之不理的。
她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也提步往外走。
鼻端很突兀地传来清洌洌的霜雪气,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抵在身前。
程伏愕然地退一步,旋即反应过来,又两步凑上去,拥住来人。
她小兽一样吸两口,这才抬眸看燕离。
从鼻峰到眼睫,从睫毛到额心,目光缠绵地一路流淌过去,将燕离冷白的双颊灼烧出淡淡的粉色。
程伏鼓着腮帮子:“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
燕离很专注地看她,闻言道:“感召印。”
额间那朵雪色的白莲应声闪烁起微光,显出洁净脆弱的殊丽。
“嘿嘿。”
不知怎的,程伏没头没脑地傻笑了一声,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撇下嘴角。
程伏有点羞赧地偏过头去。这样笑,好像个傻子啊。
她抿住嘴唇,避免自己再发出这样傻兮兮的笑声。
冰凉指尖触到自己手心的一瞬间,程伏心尖一痒,脑中闪过那条坚韧流畅的银白鲛尾。
方才白痕所说的话,仍然萦绕在她心间。
“阿伏,去杀了凶器之主。”
语气淡漠无锋,却像铅质吊坠一样坠在心上,沉沉的。
手心的冰凉渐渐剥离,修长的指尖来到程伏眼前,而后很轻地抚上她眉心。
程伏感到眼眉间的什么东西被揉开了,惊觉眉头不知何时拧上了。
燕离声音缓缓:“不开心?”
“她与你说了什么?”
程伏愣愣地看着燕离,心中浮起的却是另一种疑惑。
一种偏移了原本轨道的疑惑。
少女的嗓音闷闷的:“嗯。”
“她说了什么,我们晚些再聊吧。”程伏含含糊糊道。
燕离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微微点头。
“好。”
程伏忽然又抬头道:“师父。”
“嗯。”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少女神色肃穆,似乎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将要和她探讨。
燕离道:“何事?”
程伏眼睫颤了颤,终于开口道:“师父,你和…白鲛仙,是什么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