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1 / 1)

凤桐持箫立在松树枝上,青衫随风摆动。风骤然大了起来,呼啸着打着旋儿,整棵青松枝叶抖动,翠针落地,风在呜咽。他的眼睛忽然睁开,空灵的箫声骤停。自一千年前他叛逃天宫,到了下界,谪为散仙,“凤君”这个称呼早已蒙尘,除了重华夫人,凉玉和温玉,无人再唤。凉玉是跟着重华夫人叫的,温玉是依着凉玉叫的。现如今重华夫人归隐已久,温玉与他势同水火。那么此刻这个声声唤他的陌生的声音……凉玉看见阔别已久的故人,青衣当风,自树梢飞下,湛湛落在她面前,他们一个在阁子里,一个在阁子外,脸对着脸。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颤地伸出手去:“凤君……”凤桐面无表情看着她,丝毫不像记忆中那般温情。月光明亮,他黑亮的瞳孔里映出她灰白的头发,深陷的眼窝,浑浊的眼球,松弛的面颊,以及绫罗衣衫下面干瘪的脖颈。他突然转身,化烟而走。凉玉愣在原地,眼前明明只有一枚巨大的月牙,空无一人。该……该不会,凤君叫她这副模样给吓跑了?她双手伸进发丝间,用力地扯住了自己的头发。谁知道当真扯下一大把来,萧氏的脱发太严重了!倏忽风动,月下又浮现了凤桐的身影,他远远浮在半空中,怀里还打横抱着个白衣美人。硕大的月投下明亮的清辉,青衣广袖的凤桐乌发飞扬,怀里的美人头上饰珠累累,黑发悠悠垂下。他旁若无人地伸手将那美人的青丝捞起来,温柔地垫在手臂下面。凉玉简直要气炸了。知道他素来风流,御女无数,可也不用、可也不用飞在空中,当着她的面即兴表演吧!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飞得近了些,她将半个身子尽力探出窗外,抻着脖子去瞄他怀里的美人——半张脸让黑发掩住了,半张脸埋在他怀里看不清楚。看身量像是她花界的仙,看打扮又似天宫的人,但最好别是她认识的某一个,她此刻心中记仇得很呢。他很配合地靠近了一些,她的脖子又伸长了一些,已经感受得到绷到极限的颈椎骨发出咔咔的响声。她用力瞧那美人的脸的时候,感觉到凤桐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脸上——她也知道自己很傻,此刻尤其傻得厉害。不过,顾不得那些了。美人的脸安安稳稳地藏在凤君怀里,哼,像是什么稀罕的珍宝不给人看。说不清楚心里究竟在着急什么,她最后踮了脚尖,又往外探了一寸。瞬间,天旋地转,硕大的月亮晃了她满眼,雕梁画柱的阁子倒过来,向上飞去。怎么就掉下去了!她紧紧闭了眼,眼前全是闪烁的星子,星子过后,一片黑暗。在黑暗中有人抚上她的脸,指腹有薄茧,手指间萦绕着淡淡的青草的气息。她蹙起的眉头慢慢放平,紧紧闭着的双眼狐疑地睁开,头顶是凤桐的脸。他低眉看着她,看了许久,才开了口,语气似欣慰,又似喟叹:“竟然飘到了这里。”她瞪大眼睛,想抬手握住他的手,袖口白纱垂了下来,痒痒地扫在她脸上。原来,原来!她迅速地伸出两手,摸到自己光滑的面颊,柔软的唇瓣,立即从他怀中挣扎着跪直,一把搂住他的脖颈。他温热的怀抱一下子熨帖了她的心,无数拼命忍下去的情绪在这个刹那席卷而来,尽数爆发——“凤君!”少女嗓音清脆,带着些微的哭腔。他无声伸出手扶住了她的后背,亦将她用力按在怀里。****“难怪引魂曲没有用,原来,你的魂魄自己找了副壳子。”她回头望向百花楼,见到三层半开的窗户,软软地挂着头发花白的萧氏的半个身子,深夜里见到这样一幅画面,实在有些诡异。凉玉骤然回到本体,平息了一下又惊又喜的情绪,便一把拉住了凤桐的衣袖:“凤君,我们快些回去!”凤桐表情一滞,看着她:“回哪儿去?”凉玉的眼里浮现迷惑的神情:“温玉构陷我入魔,当日我只剩一口气,无力辩驳,现今肯定需上报天宫,求一个公道才是。还有司矩……”凤桐的眼神有些复杂:“凉玉,你可知今日是何时?”他怜惜地抬起她的下颌,看着她漆黑的双眼,似乎是不忍,又似乎是无奈,顿了顿,咬牙道:“现今距花神的嗣位礼,已有二百年。”二百年!她身子一歪坐在地上,眼中微弱的星芒闪烁着,突然破灭了。一切仿若昨天,可是……他看着手中的玉屏箫,目光渐渐飘远:“本君这引魂曲,吹了整整二百年。”二百年是什么长度,凉玉是知道的。她三百岁掌握花界,至五百五十岁死去的那一年,统共只有二百五十年。温玉的花神位坐了二百年,斗转星移,根深蒂固。二百年足以让她的恶名盖棺定论,足以让整个花界和天宫都忘却那一场纷争。凉玉沉默了,如同石雕一般,没有多余的表情。她带着水色的眼睛映着天上的月色,过了许久,哑着声音道:“他呢?”二百年。当日的北辰君,他温热的笑容,他厌恶的表情。她闭上眼睛,心在一阵难耐的酸涩中,冰冷麻木了。凤桐声音平静,隐隐含着一丝冷意:“于三十年前飞升了上仙,掌河湖水流。整二百年,与温玉同入同出。”她眨了眨眼,心里那一根残弦,啪嗒一声崩断了。他心里装的原来是温玉,从头到尾都是温玉,从来不是她。许多从前说不通的事情,在这个瞬间全部串通起来,令人醍醐灌顶——她是有些太傻了。可是他不该讨厌着她却装作喜欢她,不该不爱她还骗着她。她感到胸腔传上来一阵阵铁锈味,冷笑一声,又问道:“司矩何在?”“嗣位礼一事过后,寒毒入体,自请左迁,退居昆仑洞掌礼乐典籍,深居简出。”“是……”她闭了闭眼,睁开时眼里已有明亮的锋芒,像是淬了毒的利剑,“他们是要把司矩赶走的,玉郎老头子一直闭关,在我身边的只有阿矩一个。没了阿矩,我便彻底无法翻身。”她拨弄着头上的珠子,由衷地叹息,“好大的一盘棋。”凤桐沉默半晌,叹道:“我也是糊涂。”他轻柔地抚摸上她的鬓发,似乎唯恐一用力便弄痛了她,“我将你仙身带回的那一日,发现头顶花冠下面,有一根两寸长的钉魂针,钉入颅骨——是锦绣的问题。”凉玉顺着他的手指,摸到头顶黑发下粗陋的针孔,现在早已经没了当时的痛感,“那天锦绣为我梳头,表情很奇怪,时而哭时而笑,大概早就被夺了舍。”她嘴唇勾成一个残忍的弧度,“有了这钉魂针,我便在台上头痛欲裂,目不能视。”“还有,“他尽量不去看她,“季北辰给你的参汤,里面掺了北海边际的浮草申崇,服之魂飞魄散。”凉玉看着不远处的松树树梢,点头:“好。”她没有哭,看上去有些麻木,只是脸色铁青,像是冷得厉害,连带着他的心也冷了起来。他摸摸她的脸,是冰凉的,一丝温度也没有,便化了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我最后有一件事不明白,当日凤君亲自设下结界,有九道密令,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进不来,温玉是怎么进来的?”凤桐道:“温玉便是那个剑穗子,她称病不来,实则化形在剑穗里。“凉玉觉得有些好笑,接道:“原来是我亲手将她带进结界,系在我的华蓉之上。”桩桩件件都在嘲笑着她。她猛烈咳起来,喷出一口污血。凤桐将她扶住,拍拍她的背:“你当日让华蓉打碎了一魂一魄,现在在应侯府老夫人壳子里的只有两魂三魄,二百年的引魂曲只招来一魄,就在你这副身体里,另有两魄不知所踪。”他待她缓了缓,“你如今魂魄不全,不能在本体里久留,否则魂魄不能长存。”凉玉咳出淤积在胸中的血,已感觉到魂魄不全的虚弱感,只能靠在凤桐怀里,靠他的气护着,才会感到舒服一点。孱弱的魂魄挤在一起,仿佛冰天雪地里取暖的几个人。“你受了萧氏一族四百余年的香火,方有今日际遇,白天阳气过重,于游魂不利,还需回到萧氏的壳子里将养。这处阁楼是嵬因上神建造,仙气深厚,你天生仙胎,会有裨益。”凉玉一怔。都说当日萧氏为祭花神修阁,张榜招标,有民间神匠自称魏音,上门自荐,一手建之。原来,这竟然是嵬因上神在人间的化身。当日那个豁了两颗门牙的小童,整天藏在她花界浮生桥问花阁里做游戏。借问天镜那一日,他不动声色地提点着自己——可她那时候什么也想不到,一心沉浸在幸福里。为什么不看看姻缘呢?她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指出神,发现那让火烧过的痕迹已经淡去,不痛也不痒,又隔着冰凉的衣物摸了摸心口,那处剑疤也只剩下小小的一块。凉玉心下微惊,随即是一股巨大的悲怆,她撩起衣摆扑通一声跪在凤桐面前:“这二百年,为了凉玉,难为凤君。”将她那具不人鬼不鬼的身体,不知废了多大的心力,恢复得几乎同从前一样。凤桐不扶她,受了她这一跪,才慢慢蹲下去,平视她的眼睛。他缓缓地笑道:“难为极了。”语气中含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凉玉想起很多年前,在那处小小的厢房里,凤君眼中光华流转,似笑非笑:“是个累赘,还麻烦得很。”她确实是个累赘。凉玉眼中晶亮亮的,漆黑的瞳仁转动,含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叹息:“二百年过,我竟有七百五十岁了。”凤桐嘲笑道:“死人是不算年纪的。这二百年,仅让我一人老了二百岁。”他自嘲地扯起嘴角,勾起肩上的发丝,“你看看,我是不是都有白头发了?”“老太太——”剪秋的声音远远飘来,“时辰不早了,老太太可要回房歇下?”凤桐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幕,低声道:“快些回去。”抱起她向上一送,凉玉挣了眼,已经回到萧氏的身体中,趴在窗台上,脚都快站麻了。窗外凤桐飞在空中,抱着她的躯壳,遥遥叮嘱:“切记,莫露马脚,万事小心。”凉玉点点头。“明日还是在此处等我。”凤桐将玉屏箫往袖中一收,又看她一眼,忽然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再忍忍,我必会想到办法。”凤桐不留余地的嘲讽还让人习惯些,一旦偶尔流露这样极其迁就的安抚,顿时便使她受不住。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条命都是凤君捡来的,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她压下了声音里的颤抖,抬起头认认真真道,“你放心,该讨回来的我都会自己讨回来,不然枉为紫檀殿后人。”凤桐笑着哼了一声,化烟而走,留了一句笑语飘散在空中:“……大话精。”萧氏从百花楼出来时,已近子时,两个小丫鬟规规矩矩地站在阁子外,强行瞪着困得无神的眼睛。锦冬眼尖,看见萧氏手里捏着那把有些蔫萎的菊花,花瓣都打了卷儿,疑惑地问道:“老太太没把花献给花神?”萧氏道:“今后不给花神送花了。”剪秋和锦冬一愣:“那送什么呀?”凉玉很认真地想了半晌:“水果吧,要新鲜一些的。最好有蛇果,没有的话……枇杷也行。”两个丫鬟一路小跑跟着,听到此处不禁面面相觑:“老夫人如何得知?”萧氏边走边说:“你们想想,花神日日与花为伴,早就不稀罕了,还送她花,岂不是给她添堵吗?”凉玉本是说气话诓人,谁知道剪秋听后竟然一脸信服:“原来是这样,奴婢明白了。以后府上选最好的果农,定然四时四季都为花神娘娘献上新鲜水果。”锦冬在黑暗中切切地笑,自以为声音很小:“我知道了,原来花神那里稀罕水果。”让剪秋在后脑勺拍了一下,马上便噤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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