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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白石河镇(七)(1 / 1)

小椿往下坠落时甚至还没睁开眼,好在她身量轻,只觉得压到了两条臂力结实的胳膊,惯性地朝后仰了仰,很快又被人给抱了回来。

视线悠悠拉开一寸微光,她眨了眨双目,先是望见嬴舟满头大汗的脸,而后才摊开十指,端详起自己的两只手。

同以前没什么差别。

她握了握,又握了握,真实的力度透过指尖传来,有触感了……

从树苗里凝成实体当然是天方夜谭,得亏了还有远在白於山的栎树妖力,饶是如此,小椿打从一开始也没抱太大希望。

“真的成功了?”她翻来覆去看手心手背,觉得十分运气,“看样子前日里灌的那两泡羊粪也不是全然没用嘛。方才我在‘灵境’内冥想,就感觉到经脉通畅,神清气爽,有绵延不绝的力量朝外涌出……”

嬴舟托着她,正心有余悸地无奈摇头,余光瞥到卷土重来的大蟒,当下出声打断:“前面!”

少女的话音猝然一止,在侧目的那一刻,她的眼神变得坚韧又犀利起来,只那么轻轻地抬起手掌。

巨蟒的蛇口迎头咬下。

“哐当”一声。

动静响得尤为剧烈清脆。

是尖锐碰上刚硬后撞击而出的声音。

伴随着大妖的威压,鼓动的劲风以之为中心涟漪一样迅速推开。

旁边的两只猞猁都已闭眼不敢再看,然而奇怪的是,周遭并未浮起预想之中的血腥气。

兄弟二人轻轻掀开眼皮。

只见那巨蟒之口距离少女的手仅半指长,却愣是顿在那里,无论如何无法寸进。

大开的蛇嘴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屏障挡住,尴尬而僵硬地卡在半空。

一对细眼尤为惊异。

小椿挑衅而倨傲地迎着对方的目光,轻轻一抬下巴。

后者终于茫然地撤回了嘴,两片坚硬无比的獠牙居然出现了细碎的蛛网裂纹,蛇信子朝前打了个转悠,尝到一丝浅淡的血腥味。

大蟒显然非常惊愣,惊愣之后是更加狂躁不已的攻击,暴烈的嘶鸣夹杂着恼羞成怒,简直像在撒泼。

嬴舟抱着小椿寻了个空阔之地落脚,提醒她远处的树苗,“当心那边。”

她闻言在他怀里抬手一抓,瞬间给自己的小本体也罩下一块白栎壳。

兵荒马乱间,任凭四周如何狂风飞卷,地上的幼苗依旧安然不动。

总算不必委屈在逼仄的花盆内,小椿从嬴舟臂弯间下来,颇为轻松地左右活动了一番肩颈。

少年看着她的样子,仍旧带着几分犹豫地问:“你如今,身体不要紧吧?这样的攻击,吃得消吗?”

后者两手“啪”地合拢成拳,在胸前扳得“喀咯”有声,“没事儿,这点力道九牛一毛。”

她大放厥词:“你尽管放开了打,输了算我的。”

那双眼眸中有光,眉目间的自信几乎就要溢满而出,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小促狭,纯粹得像个孩子。

嬴舟望进眼底,没缘由地怔忡了一下,忽然也跟着晕开些许笑意,竟无端觉得肩头一松,心情莫名地疏朗了起来。

“好。”

少年把眉峰一挑,从掌心里拉出一把厚重内敛,烈焰裹身的巨剑,难得陪她嚣张恣意一回。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拎着剑柄,疾步冲上去的瞬间,小椿笔直地站在一旁,双手扣在心口结了个印,凌厉地往前一送。

也就是在这刻,嬴舟的四肢,尤其关节,清晰地腾起几缕稍纵即逝的金色水光。

而正瘫坐在地的两头猞猁同样狐疑地打量着自己身侧平白出现的一块草木金印。

有了白栎壳这能挡万钧的护盾,嬴舟简直肆无忌惮,大喝之下,扛着重剑只顾闷头一阵狂砍。

巨蟒粗阔的蛇尾不住在他身遭狠砸而过,掀起的碎石断木个个硕大如斗,阵仗翻天地跃起又落下。而不管对方的攻势来得有多汹涌难测,他一概视若无睹,在毒液与术法间毫发无伤地横冲直撞,重剑每一敲击,都会在地面崩出不小的裂缝。

这种单方面的碾压输出,打得大蟒很是被动,它几乎气恼到了极点,想不通方才还柔弱不堪一击的小鬼,怎么突然刀枪不入。

巨蟒鼓足气力,随着一声暴怒如雷的嘶吼,蛇牙内犹如暴雨梨花射出无数细小的毒针。

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猞猁兄弟立马双双抱头,正以为“我命休矣”,不承料,那些毒液打在头顶时却平白弹开,分毫未曾溅到身上。

周围好似浮着一张肉眼不可见的护盾,严丝合缝地庇佑左右。

大猞猁不解地抬起手,试图去触碰什么,可胳膊伸出去老长,依旧空无一物。

两人面面相觑,再仔细观察蟒蛇精身旁,正浪得上蹿下跳的那头狼妖,很快就知道自己是被谁罩了,当即感激涕零地爬地而起,直朝小椿跑去。

万万想不到这根草看上去貌不惊人,还能有这等神通!

毕竟在妖族当中,大家的术法都以简单粗暴地“杀杀杀”为主,极少有愿意静下心专研医术和防御术的,顿时如见救星。

兄弟二人一路用膝盖滑着跪在小椿脚下,感动道:“姐姐!”

“我们以后就靠您了!”

小椿:“???”

这如意算盘不打都响。

倘若可以仰赖她强大的防护术法,便不用担心被别的妖偷袭吞噬,活着出去指日可待!

另一边,嬴舟眼看越打越占上风,索性把最后一点妖力也倾注于重剑中,横削一招,血气飞溅地给那大蟒拉出条狰狞的口子。

接下来就只要一鼓作气——

他扛着剑在临近的一棵老槐上借力,从高处跃下,锋芒对准蛇精的七寸,气势鄙人。

就在这时,旁侧正专心抱小椿大腿的猞猁弟弟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缺月挂疏桐,长风呼啸过耳。

他在兄长的聒噪声里自语了一句。

“快到寅时了……”

客栈旮旯放着的铜壶滴漏不紧不慢地落下一粒水珠。

漏箭悠悠沉淀,直指寅初时刻。

嬴舟的重剑刚要劈到大蟒的后颈,倏忽间,周遭的场景一扫而空。

像是时光骤然倒退,写满了字迹的白纸当中撕下,一切又归于原位似的。

“轰”然一阵重响,巨剑砸在荒凉空寂的城郊,还弹了两三粒碎石。

苍穹一轮圆月明澈如镜,竹林随风轻扬,有静谧的沙沙声传出。

周遭安静极了,静得仿若落针可闻。

嬴舟环顾四野。

那巨蟒、猞猁、混乱不堪的战场,一切的一切统统消失不见。

身边除了同样一脸懵的小椿,什么也没有。

他砍了个寂寞。

后者张口结舌地望望南,再转头回来望望北,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是……”

什么情况?

他将剑插入土里,力竭地靠上去歇气。

“不知道……看附近,应该还是在城郊。”

但似乎并非他们方才所在的地方。

“大蟒蛇呢?”小椿戒备地凝视幽暗的竹林深处,一面倒退着小跑至他身前。

嬴舟力倦神疲地摇了摇头。

他打了一整宿,真是连说话的精神也没有。

末了,隐约想到了什么,试探性地问:“会不会是……新的一日又重新开始了?”

小椿摊手耸耸肩膀,明显不置可否,只眨巴着眼睛与之对视。

由于疲累,嬴舟半个声儿都不想出,手肘搭着剑柄,目光无处安放,索性百无聊赖地回望她的视线。

对方却并不回避,反而新鲜地一挑眉,更加专注地盯着他。

很奇怪,大概是之前在白於山没见过几次面,习惯了小椿树苗的样子,如今突然有了副人身,嬴舟竟觉得有些陌生。

原来她的眉眼是这样的吗?

好像比印象中轻俏不少。

那份长久的沉默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时光。

只听“呲啦”一下,小椿被他那柄带火的重剑给燎到了。

“哇,好烫好烫……”

嬴舟才回过神,忙将兵刃收了,颇感歉疚:“对不起。”

大概是草木易燃,他拍了好一会儿才替小椿灭掉袖摆上的火,“要么先去城里看看?”

她对此倒是无异议:“好。”

临行前,小椿拿嬴舟的外袍兜成袋子,将自己凄凉的树苗和土壤装进去——等回到市集,再去买个结实的花盆吧。

行至白石河镇外的那片稻田时,照例是晨曦初绽,天光破晓之际。

远远瞧过去,满城祥和,人流如织,半点不见昨日黑烟四起,遍地狼藉的景象。

嬴舟同小椿走在城中那条热闹的长街里,又一次谨慎的审视周遭,总算对这个古怪的术法有了些许认识。

难怪昨晚上那条蛇敢如此毫无顾忌地兴风作浪,原来每逢早晨,万事万物都会恢复原样,把城砸了也没关系。

白石河镇上的居民全无所觉,每日仍是开启新篇章的愉悦之色。

反观嬴舟两人。

再度站在“福气东来”客栈门口,双方的眼底下或多或少带了点青黑。

年轻朝气的小二又来了,欢欢喜喜地接客:“客官身体安康,两位住店吗?请问……”

他没了脾气:“一间,上房,二楼靠中间。”

店伙:“……”

他噎了一下,大约是没料想来客会这般熟练,很快续上话,“咳……好,二位一间是吗?一间上房——”

嬴舟听见他说“二位”,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旁边的小椿已有了自己的身体,话音一沉吟,犹犹豫豫地截断。

“呃……”他不太自然地飞快瞄了她一眼,纠正道,“两间……嗯,两间吧。”

幸而伙计倒也不在意,扭头又朗声道:“两间上房,贵客二楼请——”

带路的还是那位执着的老大爷,不知为何,明明抱着树苗的是小椿,偏生还是要转头来询问嬴舟。

“这位公子……”

嬴舟:“家里不爱养花草,我知道这是白栎幼苗,不能种在盆内,等回了家会移栽进土里。”

“……”

大爷嘴唇嗫嚅半晌,似乎觉得有哪里古怪,但又说不上来……

到了二楼,客房仍是此前的那间,嬴舟抬手挥开了欲前去打扫的老店伙,自行推开门。

而小椿则轻车熟路地跟着他往里走。

后者正在床边坐下,抬眼就看见她动作自然地拉出一张椅子,捡了个破陶罐,麻利地安置树苗。

他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作罢,隐约猜想自己哪怕直言点破,人家八成也不明其意吧,索性就不自取其辱了。

小椿给□□换了个简陋的临时居所,她现在有了实体,哪怕被困囚笼心情也比之前愉悦了不少,还一脸的跃跃欲试。

“嬴舟,嬴舟,那我们现在准备干什么?”

他摸索着自己身后的棉被,回答得很干脆:“睡觉。”

“什么?”小椿大为吃惊,“你怎么还要睡觉?”

少年强忍着无奈,自鼻息里调匀呼吸,努力地耐起性子:“姑奶奶,我和人打了一晚上没停过,我也是□□凡胎好不好,你总得让我休息休息吧?”

狼犬皆不擅持久战,一场恶斗下来他必须得补充体力。

对面的人闻言一愣,忙露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热络地殷勤道:“您睡,您睡。”

“我给您把风,白栎壳罩三层,您放心地睡!”

继而说到做到,当场给他落了三个护甲,龟壳似的密不透风。

嬴舟瞥着她一个人在那里风风火火地瞎忙活,放了门前的栓,又落下卷帘,整个给他挡在窗边,还真有点放风的意思。

他禁不住啼笑皆非,“别了,你只要看住你那树苗便好,就你这样成日在我面前晃悠……”

本想说“有碍观瞻”,话语却倏忽一顿,脸色显出几分犹豫,真实情感地纳闷道,“从老早我就想问了,你穿的这身……”

嬴舟琢磨她的打扮,表情实在很难描述,“到底是,哪族的服饰?”

颜色似灰又不似灰,旧扑扑的,仿佛浆洗过多回。

看不出究竟是衣裙还是衣袍,总之是一堆破布烂条挂在身上,着实不好评价。

小椿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端详了一番,笑得颇为随意。

“哦,这个啊。”

“其实是久远以前,有一回我在白於山树上,瞧见一个过路的书生作此装束,那会儿也不知晓外头的人是何风俗喜好,便照着他的衣着变化,想着应该和大家差不离吧。”

“怎么?”她问,“不好看么?”

“……”

嬴舟私以为,这已经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

而是丢不丢脸的问题了。

或许发现了他神色的一言难尽,小椿倒是浑不在意,“小事情,小事情。”

她转身往街上瞧去。

“让我来瞅瞅,现在的人族爱穿的都是什么款式。”

说着,很快便盯准了一位年轻的小姑娘,十六七的女孩子,想来品味不会太差。

她于是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屋内卷起了一阵由青叶聚成的风,像是浓重的青山袭面而来,兜头将小椿包裹于其中。

骤风稍瞬即逝。

待视线中的树叶消散之后,原地里只剩下一个衣袂银红,长发如瀑的身影。

她发髻上梳着两条精巧的小辫子,点缀着与衣裙同色的流苏,十分衬气色。

也不知是该夸外面那位姑娘会打扮,还是该夸她好眼光,这套装束甫一上身,整个人瞬间就鲜亮了许多,有深山清露一样的明秀从眉枝间透出来。

妖和人一样,亦有容貌美丑之分。那些本体生得端正整齐的,大多修成人形了,五官也不会太差。或许树犹如此,她大概算是长得很清秀的草木了吧?

嬴舟看着小椿低头扯了扯裙摆,又特地给腰间加了一节别致的树枝当做点缀,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问道:

“这个怎么样?”

“好不好看啊?”

鲜少能听见有人问及自身模样时这般干脆坦荡,嬴舟望向她,瞧着瞧着,自己则先轻笑了一声,嗓音里满是纵容与无奈。

“嗯,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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