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跑那么慢,参加什么运动会?”
六六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她趴在谈恪背上微微抬头,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几秒后,有些不服气的道:“明明我也没有跑很慢。”
谈恪极轻的嗤了一声。
“你”六六恼的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脚踝处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正待要开口就听谈恪又道:“别乱动。”
他的声音低低的,又有少年特有的清亮,侧脸的轮廓被夕阳勾勒的清晰立体。所有的感官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放大,六六的脸火烧一般开始发烫,后知后觉的为这种近距离的接触感到无所适从。
很多年后六六再想起这一天,还是觉得那是一切的开始。
因为那天最后她说:“谈恪,我觉得你这样背着我,别人看到了,会说闲话诶。”
她这话带了点试探的意味,没想谈恪只是笑了笑道:“现在才觉得,不觉得晚了?”
六六摸不清他这话的意思,眼看医务室已经到了,也不敢再问下去。
市运动会在周六,因为脚伤,六六最终没能参加市。到了那天,又忍不住翘了补习班溜到现场,心里对自己道:就默默看一眼。
宋心最先看到六六,见她穿了件卫衣带着鸭舌帽,鬼鬼祟祟的缩在角落里,一时间哭笑不得。
“哟,给我加油来啦。”她悄没声走过去,故意道。
六六“啊”了一声,沮丧道:“怎么认出我的?”
“这还不好认。”宋心拉着她往赛道上走,“要看就走近点,谈恪等会就上场了,你躲那可看不到。”她说着余光看到一个人,随即挥手道:“方燃,这里。”
六六闻言也抬头看过去,赛道尽头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小跑着过来,额角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汗珠,正是上次宋心在操场说话的那个。
“他就是方燃?”六六问。
“对啊。”宋心笑道:“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
两句话间方燃已经走近了,见了六六晃了晃手道:“嗨!同学,你脚伤好了吗?”
六六大囧,方燃又道:“你找谈恪吗?”
“喏。”他往远处一指,“那儿呢。”
六六:“”
她不知道怎么答,扭头去看宋心,宋心会意,朝着方燃点了点头。
六六:“”
方燃没做他想,只道:“那快点,下面就是他了。”说着就率先往跑道处走。
六六回过神,才发现宋心正直直的盯着方燃的离开的方向,嘴角微微勾起,发丝划过脸颊,眼里有不一样的光。
后来六六回忆起第一次认识方燃的情景,午后的操场人群熙攘,少年干净的笑容下,有恰到好处的热情。六六想,这样的少年是发着光的,宋心就是沉溺在了这样的笑容里,一眼万年。
那天的太阳不算温和,六六要眯着眼才能从赛道上看清谈恪的背影,她跟着跑,风从领口呼呼的灌进来,周围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她早抛弃了什么“只是来看一眼”的想法,随着人群认真的尖叫,从头到尾只有:谈恪!加油!
最后一圈的时候,六六气喘吁吁的站在终点处等,眼神一瞬不瞬的追随着赛道上的人,心跳快的让人怀疑下一刻就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喉咙又干又涩,头也晕晕的。但是当操场尽头那个身影愈来愈近的时候,她却当即忘了这所有的不适,拼尽全力又喊到:“谈恪!加油!”
谈恪听见了吗?他听见了。满操场此起彼伏可以算的上凌乱的呼喊声中,他唯独听出了那一声声清亮的:“谈恪!加油!”别人都是喊一会歇一会,只有她,凭着一股执拗的劲头从头喊到尾。
六六此时激动的满脸通红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谈恪第一个冲破红线的那一刻,她不顾仪态的跳起来就往人身上扑,好在最后关头她找回理智,生生刹住脚递上了一瓶水。
饶是如此,谈恪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的一个踉跄。他弯着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微微仰头看着眼前满脸通红眼神晶亮的六六。
裁判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都往前走走,别停在这,绕着操场再走两圈放松一下肌肉。”
谈恪站起身,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水,指着前面的草地道:“陪我走走。”
六六仿佛是此刻才回过神来,机械性的“哦”了一声,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没话找话道:“你第一欸。”
谈恪“恩”了一声,没有下文。
于是六六憋了半天,最后问问出一句:“你饿吗?”
谈恪扭头看过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等会带你去吃东西。”
六六:“”
中饭是在附近的一家打卤面店,六六点了块炸猪排,咬着筷子思量着怎么秀气又淑女的下口。
谈恪从筷桶里抽出一双筷子,拿纸巾慢条斯理擦过,而后“叮”的一声敲了一下六六的碗沿。
“发什么呆呢。”
他既不问你为什么在这,也不说多余的话,就好像这样的相对而坐是再顺其自然不过的事情。
六六拿起手边的冰可乐灌了一大口,门口处宋心和方燃走进来,方燃一掌拍在谈恪肩膀上,“可以呀,之前训练还没那么厉害,原来是深藏不露。”
谈恪笑笑,眼神似有若无的落在六六身上,他不算是个胜负欲多强的人,极少有什么事是拼命去做的,只是刚才在赛道上,极致的喧闹下耳边其实是极致的安静,静的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和她一刻不停的加油声。
那一刻,他突然就很想赢。
宋心也点了一碗面,拿手肘碰了碰神游天外的六六,“颁完奖去唱歌,一起吧。”她不等六六答就拍板:“就这么说定了,你等会别跑远。”
于是六六又这么翘了下午的补习班跟着去了ktv,她上午喊的太尽兴,这会儿嗓子还不是很舒服,拿着一杯饮料坐在角落里,过了一会却突然被点名。
“粤语歌六六唱的最好了。”
六六瞪眼看向明显想搞事情的宋心,这里多半是六班的人她哪里好意思开嗓,然而周围已经有人开始起哄。
“来一首嘛同学。”
“别害羞,都认识。”
六六认命,随手接过不知道谁递过来的话筒,看向电子屏幕上的歌名,是王菲的《邮差》。
六六的妈妈是广东人,从小就是一半粤语一半普通话,偶尔还夹杂几句英文,唱歌这个却是天生的,天生的好嗓子。
一开口就有人吹了声哨子,六六没管,让自己的情绪沉淀下去,歌词唱到——
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
怕日出一到
彼此瓦解
她很想回头看了看谈恪的表情,最后又生生忍住,一曲毕众人起哄着再来一首,六六才假装不经意的略过谈恪那边,别人的评价她并不在意,只想知道,他觉得好不好听。
没想到会和他的眼神对上,六六迅速的撇开脸,慌乱中下一首的旋律已经想起,是陈奕迅的《富士山下》。
方燃嘴贱,喊道:“有没有人想合唱啊。”
有人道:“你行你上,我们可没那脸。”
方燃转头去推谈恪,微微扬头,“嘿,哥们儿。”他递过去一个话筒,意思不言而喻。
谈恪看他一眼,方燃道:“你别装啊,你不唱我可唱了。”
谈恪笑了一下接过话筒,众人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想起哄却被方燃抬手挡住。
六六站在前面,后面那群男生的动静传到耳朵里却听不真切,好像是有人接了话筒,只是不知道是谁。
她有些紧张,既希望是他又怕是他,前奏结束后,手心里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开口唱过一句,有熟悉的声音跟着接上来,六六的尾音一颤,心跳加速,随即告诉自己镇定,她假装一边唱一边低头看手机,默默的开了录音后又放回兜里。
开始录的时候正好唱到——
如若你非我不嫁
彼此终必火化
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价
六六压低了声调,沉醉在这样的歌词里,少年心气的心想:如若我非你不嫁,你当如何呢。
没有答案。六六甚至觉得这像极了年少的一场笑话,她小心翼翼收集的这些交集,最后也不过是一场没有敌方的较量。又想起中午她们还对坐着吃饭,似乎也不该这么消极。
六六极费力的在歌词结束之前把自己从这样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并且在心里很严肃的告诉自己:这样患得患失的女孩,是没有人喜欢的。
出了ktv外面夜色已浓,白天的繁华都随着夜幕的拉下沉淀出些许的宁静,马路边的汽笛声依旧,几个男生推攘着说要去吃夜宵。六六看了看时间,她今天翘了补习班,再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
男生们大约是还要去网吧打游戏,倒是发扬了一点绅士风度,陪女生在路边打车。
谈恪就站在离六三步远的地方,六六低头假装玩手机,百无聊赖的划着微博界面,耳朵却分心在听他们聊天。
“谈恪,下个月的数学竞赛你还参加么?”是方燃的声音。
六六竖起耳朵,听谈恪道:“参加吧,有时间的话,你呢?”
“你参加我就参加喽。”
“很自信么方燃。”
“那废话,你等着,过会儿就让你知道厉害。”
他们的话题转的极快,没一会已经聊到了游戏上,方燃接着道:“你可不许使阴招!”
两人说着你一拳我一掌的对打起来,谈恪有两次都差点被推到六六身上。
六六扯了扯嘴角,对他们这种小学生式的较量感到一阵无语。
也有真的幼稚的时候,她想。
出神的功夫她叫的车已经到了,她示意宋心先上车,等其他几人都坐稳之后她才扶着车门准备上去。
正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说声再见,就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随即眼前有什么晃过,脖子上已经挂了一枚沉甸甸的金牌。
她有些错愕的回头,谈恪单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挥了挥手,转身跟上已经走远的几个人。
“六六,你怎么了,快点上车。”宋心催促道。
六六定了定神,说知道了。随即心虚的拉上了外套的拉链,坐到车上才开始回味刚才谈恪的表情——
他像是在笑,又好像不是,眉眼淡淡的,转身的时候也潇洒的很。
宋心拿手在六六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哦,我在想,我今天没有去补习班,我妈会不会发现。”
宋心:“可是你刚才的表情可不像在担心哦。”
六六下意识的摸自己的脸,“有吗?那我什么表情?”
宋心摇摇头总结道:“追星式半永久笑容。”
六六:“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视吗?”
宋心嫌弃道:“你这话题转换的也太生硬了。”
六六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的奖牌,仍旧是笑。
宋心嗤了一声,推她一把,道:“谈恪肯定是升附中的,他这个成绩肯定是实验班,你努力点,高中就能和他一个班了。”她说着点了点六六的脑袋,“你能不能动动你这小脑袋瓜好好想想,这么天时地利的条件最后还拱手让人,我看你到时候去哪哭。”
六六终于忍不住问:“我喜欢他,就这么明显?”
“明显啊。再说,学校十个八个挺喜欢他的,也不一定非他不可那种喜欢,很多人也喜欢方燃的。”
六六:“那你说,他知道吗?”
宋心奇道:“他又不是木头。不过你问他知不知道你也喜欢他那还真不一定。反正他也没说过喜欢谁,平时也都和男生玩,你就试试么。”
那天晚上是六六平生第一次失眠,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今天ktv里录下的合唱版《富士山下》,谈恪唱歌的时候喜欢把声音压低,粤语不是特别的标准,却别有一种情调,像羽毛挠在人的心尖上。
“如若你非我不嫁,彼此终必火化,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价。”
如若我非你不嫁,谈恪,最多是一个青春的代价。
(37)
也是从那天之后,六六就仿佛得了什么通行玉令一般,又开始缠上了谈恪。
有时候是课间,她冷不丁就会出现在六班的教师门口,对着窗口的同学毫不避讳道:“我找谈恪。”
或者她会直接站在窗口朝着谈恪挥手,脸上带着笑,只喊:“谈恪谈恪!”
谈恪的话不多,人缘却极好,一众男生总是挤眉弄眼的把谈恪往外推,谈恪从来不紧不慢的,脸上似笑非笑,挑了眉问又怎么?
等六六说了什么事,比如“借我你的月考卷子”“把你的物理笔记借我一下”,他再点点头,回到座位把东西拿出去。
六六有问过:“谈恪,你觉得我烦吗?”
谈恪当时的表情是一脸错愕。
六六后来总结,那时候的谈恪,脑子里确实是没有半点风花雪月的念头的,不管是念书弹琴还是跳舞,他都做的极好,唯独对感情,比同龄人迟钝太多。
六六虽然比之前主动了许多,却不敢真的表明心迹,心里再恨他是块木头,也只能肚子生一下闷气。
于是任学校里流言满天飞,两人一个装作没听到,一个是真的觉得那些是谣言,倒是旁观者看的一头雾水,好在当时是初三,大家都在全力备考,没那么心思放在八卦上。
为了考进附中的实验班,初三那年六六是真的很拼命,周六周日都没有一刻松懈过,想偷懒的时候就在便签纸上一笔一划的写谈恪的名字,还要小心翼翼的藏着不让别人看到,有时候写完又觉得很生气,刷刷两下划掉,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重新写上。
谈恪当初随手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枚奖牌,她找了一个玻璃盒子端端正正的锁在了里面,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她也问过谈恪这个奖牌,谈恪说:“送你了。”
六六又问:“为什么?”
“你不喜欢吗?”谈恪很惊讶的样子,“你脚崴了那天看着很难过,后来好几次坐在跑道边上看我们训练,我以为你很想参加运动会。而且,那天我说你跑的慢,对不起,我没有其他意思。”
他说这话的时候无比真诚,六六被她一段话噎的什么都说不出来,生硬的说了一句谢谢,而后几天都没有再去找谈恪。
但不管怎么说。六六妈妈很欣慰,觉得这孩子是终于懂事了,几乎是有求必应。
六六看着写满谈恪名字的标签纸想,心想要是知道真相是这样的话,大人还会欣慰吗?
依旧是没有答案。就像她永远不知道谈恪在想什么一样。这一场暗恋太辛苦,她却舍不得放手,哪怕只是看到他的名字,想起有关于他的任何东西,都可以令人傻傻的发笑。
也有一段时间,六六觉得这样的单箭头太没有意思,尽管在很多人看来,他们就是不愿意承认的“隐形情侣”,因为谈恪对她总是如此耐心,和对其他任何女生都不一样。但真相如何,只有六六自己知道。
于是中考前一段时间,她减少了个去找谈恪的频率,却有些悲哀的发现,只要她不去刻意找理由接近,她们的所有交集都显得那么师出无名。
她沮丧的藏起了写满谈恪名字的便签本,更加卖力的投入到最后一轮的复习中去。
中考后再见吧,她想,就问问他考的怎么样,也可以一起出去玩,叫上宋心她们,应该不会太突兀。
就这样到了中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六六站在教学楼的尽头,几个月来头一次有心情欣赏满天的落日红霞。
“唐六六。”身后突然有人喊。
六六身体一僵,转头就看到谈恪单肩背着书包正从光影里走过来。
“怎么不回去?”谈恪问。
“我”六六舌头打结,最后只道:“等人。”
谈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他比了手势,道:“中考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