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缚灵本身就入不了轮回,大多数又没法修炼,相当于一个只出不进的漏斗——什么时候把自己执念化成的鬼气漏光了,什么时候也就该消散干净了。
三个人一只猫从宿舍往那个废弃的图书馆赶,一路上也没能很好地接受“要去见那只地缚灵最后一面”这件事。
“怎么会这样……”
团团窝在祁殊怀里,整只猫都显得非常低落,“怎么会这么快呢,我前天才刚认识它啊,我们还没有好好玩过呢。”
……可能就是因为它马上就要消散了,控制不住自己外溢的鬼气,才把团团引过去的。
从团团认识它的那一刻开始,那只地缚灵存活的时间已经在进行倒计时了。
薛席已经无力再维持图书馆里那个窗明几净的结界,木愣愣地飘在陈旧的图书馆里——幸好它没有实体,飘动时不会掀起灰尘。
但这只地缚灵看起来还不算太恐慌,见到祁殊他们三个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还很不好意思:“你们来了呀……真抱歉,还要麻烦你们特地过来,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团团这几天跟它玩得挺开心,非常喜欢待在那只性格温吞脾气好还时刻往外散发着鬼气的地缚灵,一进门就跳到了薛席怀里脚边:“你怎么样啊?”
薛席把它抱起来,柔柔和和的:“还能再撑一会儿。谢谢你们呀,真的愿意过来送我一趟。”
夏鸿身为老师,最是见不得这样的孩子出意外——虽然严格说起来,它几年前就自杀了,可现在连魂魄都要消散,显然更让人难过一点。
但薛席心态还挺好,不紧不慢地道:“夏老师,谢谢你的卷子,我全都写完了,不过有很多题不会,还要看答案讲解才能明白……”
贺衡虽然只和它隔着电话讲过题,没真见过面,可也被这氛围感染得挺难过:“哪儿不会,我可以帮你看看。”
薛席听出了他的声音,很惊喜:“是你之前给我讲过题对吧,我记得你!我一直想去谢谢你的!”
贺衡还记得自己在电话里随口带出来的垃圾话,很不好意思地补救:“不用客气……你学得很快。”
薛席腼腆地笑了一下:“谢谢你。我自己也知道的,我越学越忘,会的越来越少,问的题肯定也很幼稚吧。”
他顿了顿反过来安慰他们:“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学了忘很痛苦,魂飞魄散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啊。”
小地缚灵简直懂事得让人心疼。
“……但你这么快就魂飞魄散,是因为这里的阵法被拆了。”
祁殊叹了口气,把缘由和它解释得很清楚,“之前那个阵法虽然会让外面的鬼逐渐虚弱,可你的结界原本就设在图书馆里,不仅不受影响,甚至被浓郁的阴气反补,所以可以修炼。前一阵我拆了阵法,你跟着受了影响。”
他当然不后悔拆了这些阴损的阵法,但因此影响到了这只小地缚灵,心里不免会觉得愧疚。
薛席反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这样吗?……难怪我觉得突然就虚弱了。”
祁殊低低地叹了口气:“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啊?你没有做错。”
薛席不知道图书馆里这个阵法是地府设下的,但日复一日,他写题写累了向窗外放松看远,也能看到成群的鬼被吸引来,困住,然后魂飞魄散,对这个阵法自然是深恶痛绝,“有那么多的鬼,它们也没有做错什么,可是被害得魂飞魄散……你拆掉阵法,是在救它们呀。”
“总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想活着,就害了那么多鬼啊,那也太自私了,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
做了这么多年地缚灵,它可能还是没有很好地转变过来身份。
更多的时候,它还是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个人。
是个人,所以还要拿做人的准则要求自己。
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去害人性命,害鬼当然也不行。
有些道理,是埋头刷题的地缚灵都能明白的。
三人一鬼一猫相顾无言,眼睁睁看着这只地缚灵的魂体越发透明,偏偏束手无策。
夏鸿和祁殊虽说都是四品天师,可一个年岁尚小,一个在茅山象牙塔里待了十来年,在大学待了六年,紧接着又来高中教书,都不曾真正见过多少生离死别——特别是这种先前就短暂却印象深刻地结识过的生离死别。
相比之下,竟然只有贺衡才勉强体会过一次亲人离世,多少有点抵抗力。
可老人家虽然去世,却因为地府拥挤的缘故能闲得天天来入他的梦,甚至比在世时见得都多。
像这样魂飞魄散后就真正永别,在场的除了团团小时候摊上过一次之外,谁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祁殊心里只觉得恐慌——几十年后师父身归天道,自己是不是也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是不是跟魂飞魄散没有什么区别?
……
直到坐上回师父家的公交车,祁殊还在因为“几十年后师父也会魂飞魄散”而恐慌。
倒也不是想不明白,毕竟那么多典籍摆着,随便看几本就能找到关于“如何正确看待身死道消”的辩题。
可他不想看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论调。
“我知道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但是,”
贺衡茫茫然地举手:“但是,按理来说,亲人去世之后咱们本来就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啊。”
奶奶去世的时候——至少在前几天,贺衡是完全不知道还有“因为地府过于拥挤不着急投胎所以奶奶可以日常来给自己托梦”这个后续发展的。
所以他虽然痛苦,却隐隐约约摸到了一点“生死有命”的边儿,现在甚至可以反过来安慰一下陷入恐慌和纠结的小天师:“咱们谁不是只能活个百八十年的啊,死后还能见面是意外之喜,见不着也没辙,正该不就是见不着了吗——咱们早晚也死了,再下去见面呗。到时候还能跟他说说这几十年有什么好玩儿的。”
祁殊没忍住跟他多解释了一句:“还不太一样……师父去世了,我可能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再过几十年我寿数尽了也见不到,永远都见不到。”
贺衡愣了一下,觉出来好像有哪里不太对:“这样吗?……没有办法吗?”
祁殊摇摇头。
有什么办法呢,师父本来就是上界老祖点化的分/身,生死簿上都没有名字,就是想造反都不知道该去哪儿造。
贺衡没明白原因,但思路依旧很清晰:“可是,不管怎么说师父还没去世啊。我听说过有为了买手机预支工资的,没听说过有为了亲人几十年后去世预支难过的。”
祁殊:“……”
话糙理不糙。
比喻比得奇奇怪怪,但又莫名有点道理。
好像还带了点儿不易察觉的嘲讽。
祁殊倚在公交车椅背上,认真想了一会儿,抬手捂住了脸。
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哭了还是笑了。
贺衡凑过去仔细研究了三秒钟,有格外轻的声音从手指缝里漏出来:“你说得对……亏我还是个天师,居然能被生死之事困扰这么久。”
小室友的天师包袱好像很重。
贺衡替他平反:“不讲理了嘿,谁规定天师不能被生生死死困扰了?那天师不也是人吗,你不能剥夺一个天师苦恼的权利。”
祁殊哑然失笑,只好不住地点头:“对对对,你说得有道理。谁规定天师不能想不通生死了?”
……
“就是,想不通生死之事不是很正常吗?你才多大啊,要是想通了那还得了?”
陆天师大大咧咧地揉着自己小徒弟的头,“我看茅山那帮老古董还没你想得通透呢。甭难受,想不通慢慢想,师父还有好几十年陪你想清楚呢。”
祁殊满腔的愁绪随着自己发型的凌乱散得干干净净,瞅准机会弯腰从师父的魔爪下逃了出来,还顺手把贺衡推了过去。
贺衡躲闪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叫了声师父,
陆天师来者不拒,一边答应着,一边又照着贺衡的头发呼噜了好几下:“哎,好好好,小伙子挺精神啊。”
再呼噜两下就不精神了。
贺衡努力用眼神谴责自己男朋友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行为,终于把祁殊谴责得良心发现,忍着笑从师父手里把他救了出来。
陆天师高高兴兴地看着这俩孩子站在一块儿,觉得很满意:“这次回来待几天啊?”
“明天下午走。”
祁殊道,“这学期我俩请的假一个比一个多,都不太好意思再跟班主任张嘴了。”
能回来待两天陆天师就已经很满足了:“好好好,晚上和明天都想吃什么呀?师父给你们点。”
还真准备靠外卖来养活仨人啊。
祁殊无奈:“没事,晚上我来做吧。”
陆天师更满足了:“好好好,那我想吃麻婆豆腐。”
祁殊:“……”
贺衡很惊讶:“原来你真的会做饭啊?”
“会啊,我一开学不就跟你说过吗。”
祁殊平等地征求意见,“想吃什么?”
贺衡试探:“红烧肉?”
“行,一会儿下午去买块肉。”
祁殊很谦虚,“可能我做得没有阿姨做的好吃。”
贺衡下意识地摇头:“没事儿……”
陆天师原本在前面走,听见之后还专门转过身来,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嘿,你这孩子是怎么搞上的对象?这时候不应该说‘你做的才是最好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