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验结果出来,两人的血型完全匹配。
我卷起袖子躺到床上,让护士姑娘过来采血。
一根16分针头从我左手的肘正中静脉刺入,破皮时的粗糙疼痛感让我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放松。”
护士看了我一眼,轻巧地松开了止血带,暗红色的血液顺着管子缓缓流入无菌采集袋……
很快,两袋200的血液收集完毕。护士拿着干棉球过来,要帮我拔针。
“等等,”我制止她,“再放两袋吧,万一不够呢。”
护士僵了下。
“李医生您疯了啊?哪有人一上来就献那么多的,会出事的。”
“没事,我扛得住,来吧!”
护士很犹豫,但最终还是按照我说的做了。
“您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按铃。”她把一杯热牛奶塞进我手心,端着那珍贵无比的800血袋出去准备。
我靠着床头慢慢坐起来,果然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
——没关系李俊伟同志,咱们身强体壮,自己再重新生产呗!
我对自己这样说着,把牛奶端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
伤员被送手术室准备手术。
我拉住张主任,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
“张主任,麻烦您了。”
“我会尽力的……”张主任被我郑重其事的拜托搞得也有些紧张起来,“你们是好朋友吧,这么上心。”
我尴尬地陪笑了下,目送他推开手术室的门,进去了。
献血之后,同事们暂时“剥夺”了我工作的权利,把我当个病号似地养。我带着无法言叙的羞愧,一颗心却只系在这手术室的一亩三分地,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工作。
——紧张、不安,完全失去了一个专业人员应有的镇定和素养,失魂落魄。
……
时间焦虑地过去了两个多钟头,“手术中”的灯终于熄灭。
张主任略显疲惫地从里面走出来,冲我笑了笑。
“张主任,怎么样?”我忐忑地问道。
“右侧第7、8肋,左下肢胫骨骨折,已经加了钢板固定了。”
张主任叹了口气。
“外科和骨科这边暂时是没事,不过患者一直少尿,血钾和尿素氮水平也很高,高度怀疑挤压综合征……这是你们肾内科的专长了,接下来怎么处理你们定。”
我点点头,紧抿着嘴唇走到隔壁的办公室给刘劲打电话。
“刘主治,咱们还有透析仪么?”
“还剩一台,怎么了?”
“太好了!有这里个病人马上需要做crrt,我一会儿过来给你说。”
挂上电话我就往外跑,脑子突然一阵晕昡。
“你赶紧去休息会吧,刚献了那么多血……”张主任有点担心地扶住我。
我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脸色有多难看。可是比起值班室的硬板床,我此刻更想去的,只有一个地方。
……
术后病人留观室。
区区一个县医院当然比不上大城市里三级甲等医院的条件。监护仪总共就那么几台,显示屏上的商标已经剥脱了颜色,也不知道哪个年份的买的。可就这样,还得十几个病人轮流用,不是人人都使得上的。
我疲倦地坐在2号床边上,看着心电监护仪的信号灯一闪一闪地跳着绿光。
这是个好的信号,说明病人至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我慢慢把眼睛移到张林的脸上,脑子里莫名其妙跳出了一首歌名:《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那里,洗去了身上的尘土和血污后,整个人看上去还是那么干干净净、气质出尘。
快有7、8年没见了,为什么这个人一点也没变?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面目全非了呢?
世界真tm的好不公平……
我虚弱地靠在椅背上,任凭回忆如潮水般涌入。悲喜交集的断片逐渐在眼前连接起来,生动鲜明得如同昨天一样。那些点点滴滴的细节——无论好的、坏的——原来从未被忘记过,它们只是一直躲藏在大脑皮层的隐蔽角落里,等待我的召唤。
我站起来帮他掖好被单,悄无声息地推门出去了。
………………………………………………………………………………
之后的几天,护士都会把张林的验血报告和监测指标送来给我看,等我仔细斟酌之后再调整治疗方案。当然,这些都是避着张林的,我并没有任何要和他相认的意思。
我把查房的工作全部拜托给了刘主治,实在放心不过,就在晚上夜深人静之后去观察室看看情况,在他床边小坐一会儿。
到了第三天,张林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尿量恢复到了1000ml/24小时,血电解质和尿素氮的指标也下来了。我稍稍安心一点,逐渐把心思扑在了在夜以继日的抢救工作中。
然而,余震还是时有发生。
最严重的一次,整个医院的供电突然中断,短暂的几秒钟之后,应急发电机开始工作,总算保证了重症监护室和手术室的正常运行。
我从急诊一路狂奔到观察室,欣慰地发现那人仍好端端地躺在那里接受床边血透,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这次事件之后,我决定不能再冒险,果断地把张林列入了紧急送离震区的名单上。
“哟,要把观察室2床送走啦……他不是你朋友吗,怎么从来都不见你去看他?”刘主治奇怪地问道。
“好久没见,恐怕人家都已经不记得我了。”我笑了笑,把话题岔开,“他现在情况比较稳定,不需要每天做透析,该是时候送他走了。”
“倒也是,咱们这里都快人满为患了。”刘劲频频点头。
——这的确是大实话,这里地处偏僻,医疗器械数量紧张,接下来不知道还有人等着透析仪用呢。
……
接到上面的通知,第二天会有直升机过来,把病人送去条件较好的省立医院。
晚上,我没有控制住自己,再一次来到了观察室。
刚爬上二楼,就看见个小女孩站在值班护士跟前拼命抹眼泪,身上的衣服很破旧,脚上还穿了双几十年前款式的回力运动鞋。
“阿姨,求你让我进去看看张老师吧,呜呜……求求你呀……”
“怎么回事?”我走过去问道。
护士已经被她缠得没法了,一看见我来简直像是看到了救星,赶紧把小姑娘扔给我。
“李医生,这孩子吵着要进去看2床病人。我都跟她说了不行,可她……”
我蹲下身子,温和地看着她,“小妹妹,怎么啦?”
“我想看张老师,呜呜……”
“谁是张老师?”
“就是前面靠窗躺着的那个。”小姑娘指了指张林的床位。
我一愣。
“他是你老师?”
“嗯!”女孩重重点头,“……地震那天张老师带我们逃到外面,点人数的时候发现仁娜不见了。后……后来张老师冲回去找她,教室……教室就榻了。呜呜……”
“……”
“医生哥哥,你就放我进去看看张老师吧!求求你了……我保证不吵他睡觉。”
我摸摸她的头,站起身。
“好吧,不过只可以看一眼,而且不能说话。”
“好的!”女孩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答应。
我跟护士打了个招呼,带着她轻轻走进了观察病房。
女孩在张林床前站定,眼泪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悄然滑落。
我陪她在房间里待了会儿,然后用手势告诉她该走了,小姑娘很乖巧地跟着我出来了。
“医生哥哥,张老师会好起来吗?”她流着眼泪问道。
“当然啊,”我朝她微笑,“你们张老师以前可是学过跆拳道的,厉害得很。这点小伤难不倒他。”
……
女孩走后,我重新回到观察室,找了把椅子在张林床边坐下。
这几年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的心头浮起淡淡的伤感。
躺在病床上的张林像是听到了什么,竟微微睁开了双眼,无神地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立时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李俊伟……是你么?”
他的嘴唇轻轻翕动着,转瞬又重新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