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真真没有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一上来就攀亲带故的,她都明显要赶他走了,他还趁她不备挤进门去,跟方辞不断套近乎。
“妹妹,你是哪个医院的啊?第一人民医院吗,为什么哥哥以前没见过你啊。我跟你说,哥哥的叔叔就是第一医院腔肠科的主任,林杨云林专家,听说过吗……”
方辞的表情有些古怪。
为了求她给治病,那家伙这几天天天往她的医馆赶,按她说的,从城南步行走到城东,每天来回两个小时的路程,已经连着两天了。
可她压根没回去,也嘱咐了三个伙计,他要上门就让他改日再来。
林杨云敢怒不敢言,想甩手不来了,又实在忧心自己的病,这么折磨了几天,从前红光满面的人都瘦了一圈了。
方辞心里快意,这家伙缺德事没少干,就该吃点苦头。
周扬还在那边洋洋得意地吹嘘,樊真走过来,直接隔开他,冷着脸说:“她不是第一医院的。”
“不是啊?”周扬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又笑容满面了,“不是好啊,年轻人就该有点捉自己的追求,年纪轻轻就挂进那么大医院,难保不养成得过且过的坏脾性。有道是……”
这下不止是樊真,方辞都有点受不了了,找了个借口就出了门。
平时樊真肯定是巴不得他滚蛋好,这会儿却费了浑身解数拦住他,非不让他跟出去。
到了外面,方辞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回头望那紧紧碰上的大门。
什么人啊?
楼下传来引擎声,方辞穿过楼道走下去,还没到一楼平台就看见方戒北从他那辆小破车里下来了,穿着他那身万年不换的制服。
方辞走过去说:“我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有几套春季常服,你到底换不换啊?”
方戒北被她问得愣住。
方辞没等他回答就笑起来说:“逗你的。”
她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方戒北正好相反,爱干净,一丝不苟,洗衣做饭什么都是自己干,就算回到家里,也不让阿姨和帮佣碰他的房间他的衣服。
方辞小时候的内裤内衣,还是他帮着洗的。
说起来都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低头看到他手里拎着的酥糖盒子,方辞伸手夺过来,拆了包,捻了一块塞进嘴里。因为酥糖松散,掉了些小块到地上,她还吃得满嘴都是白花花的粉末,像长了一圈白胡子。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佩巾,帮她擦了擦。
方辞怔了怔,扭头躲开,继续狂啃。
“别动。”
可她偏偏要动,像是跟他较劲似的,他要给她擦,她就非要扭开,最后弄得满脸都是粉。方戒北抽回帕子,难得有点儿恼怒:“爱怎样怎样吧。”
方辞示威地望着他:“没让你来。”说着就往楼道里钻。
方戒北从后面欺身而上,一把拽住了她的腕子。方辞被迫回头,撞进他冰冷的眼睛里。方辞反而笑起来,抬手捞了一把他的下巴:“生气吗?那就尽情地发泄出来吧,别忍着了。反正我在你眼里,一直都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不是吗?”
听出她语气里那点儿嘲讽,方戒北神色怔松,继而缓和下来。他抓过她的手,把剩下那半盒酥糖递到她手里:“我只是来送这个的。”
方辞望着他,有些沉默。
她倒希望他跟以前一样跟她翻脸,好好吵上一架呢。这算什么?可能方戒北也觉得跟她吵架没意思吧。
方辞也有些意兴阑珊,抬手抓过那半包酥糖,愤愤地捏在了掌心里。
两个人,面对面,有些相顾无言。
方戒北这会儿却接到了一个电话。方辞打眼一瞧,“童珂”两个字在屏幕上不住跳动,心里就忍不住一阵冷笑。她转身就朝楼上走去。
方戒北把电话摁了,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手:“小辞。”
方辞把他的手挥开,不阴不阳地说:“童大小姐的电话也敢按,你活腻歪了?”
“如果童珂让你不开心的话,我以后不和她接触。”
这话还没说完呢,他的手机又响起来了。方辞都差点笑出来,转回来看他,这打脸打的,她都替他疼。
方戒北就要摁断,方辞说:“别,您还是接起来吧,别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呢。”
不知想到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
童珂在那边说了几句话,方戒北把电话挂了,看了看方辞,眉峰皱起。
方辞脸上在笑,心里那一刻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故意说:“去啊,童大小姐召唤,赶紧的,别耽搁了。”
“不是你的想的那样,我……”
方辞冷笑一声,转身就上了楼。
意识有点儿恍惚,记忆似乎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天,那个订婚典礼上,满场的宾客在台下观礼,台上只有新娘,没有新郎,大家都窃窃私语,问,新郎去哪儿了?
后来回到大院,碰上李芊芊和几个同院的女孩,在一起说笑。看到她,李芊芊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哎,方辞你今天不是结婚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方辞冷着脸没说话。
李芊芊自顾自笑起来,拍了一下脑袋:“瞧我这记性,婚礼我也去了,差点忘了,方戒北没来啊。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方辞不想听她废话,越过她就要往里走。
李芊芊拉住她的手,非要跟她说:“童珂回来了,今儿个早上,我在院里看到她了,方戒北找她去了。你别以为我是骗你的,我刚刚去城南铜锣巷,看到他们了,肩并肩,可亲热了。”
“……”
李芊芊挨过来,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不无恶意地说,你这个乡下妞,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也好意思和童珂姐抢男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长大的,你是后来的。麻烦你要点脸!
其实不用她刻意强调,很久以前,方辞就知道方戒北和童珂那些事儿。
她心里明白,可又彷徨。
论态度,他对她才是更亲密的,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很多年。可他与童珂志同道合,一样家世优渥,一样聪慧通达,也一样好学自持。他与童珂,是毫无疑问的同一种人。
可他那些年对她的好,也不是假的。在方辞年少的记忆里,她有时坚定,有时又困惑。他到底是喜欢童珂多一点,还是更喜欢她呢?
又或者,他对童珂究竟是不是普通朋友的关系?还是她想多了?
她没有办法描述这种感觉,就像一块她极其喜爱的蛋糕,上面却好像蛰伏着一只爬虫,可她的视力不好,看不清那到底真的是虫,还是巧克力的装饰品。
她既舍不得,又实在如鲠在喉。
而他,也从来不解释什么。
……
方戒北把电话回拨回去,意料之中,童珂没接。他忍着不耐烦,直接给她发了条短信。
果然,没一会儿,童珂自己打过来了,声音急切:“三哥,我哥他的病又犯了,你过来一趟好不好?他刚刚醒了一次,说有话跟你说……”
“你觉得同样的当,我会上第二次吗?”他都觉得自己有病。
“……”
“罗医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如果你哥有事儿,他会告诉我的,你以后不要再打给我。”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算我求你了,我怕了你了。成不?给大家彼此都留点儿体面吧。”
没等她回话,方戒北烦躁地把电话给掐了。
想了想,还是给在军总医院的罗盛打了个电话求证。四年前那件事儿后,他这位老朋友就答应般他这个忙,从城南调了过来。
罗盛在军区总医院的分院这会儿已经是个主治医生了,手里一帮人都很信服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眼线。
方戒北是他的老朋友,他当然什么事儿都帮着点,看着病人这种小事不在话下。虽然清楚底下人不会疏忽,他还是放下手头的工作去了躺11号楼。
童珂早就在门口等着了,看到是他,不免有点失望。
童珂抹着眼泪说:“心率有些不对,一些指标也不大正常,已经在复查了。我真的好害怕,我只有这一个哥哥,罗医生,你说如果他要是有点什么,我该怎么办?”
罗盛心里也有点怕这个女人,干脆闭口不答,过去问那医生:“大夫,病人怎么样?”
医生摘下听诊器,说:“没有什么大问题,以后定期检查就行了。”
童珂过来,抓住医生的手,情绪有些激动:“我哥已经昏迷了六年了,医生,他真的不能醒来吗?”
医生安抚了她两句,然后对罗盛说:“他的头部受过重创,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能不能醒来,只能看天意。这件事儿,你们家属应该也清楚,没有什么意外,以后还是不要随便按铃。”
罗盛看了童珂一眼。
童珂的脸色不大好看。
罗盛只能叹气,更是无可奈何。照理说,别人的闲事他不该管,可她这么闹腾折腾的可不止是她自己。
“你就当积积德,放过小北吧。他是看在你哥的面子上才不跟你撕破脸,真惹毛了他,到时候可不好看呐。”
童珂脸色微红,有些难堪,有些不甘地咬住了嘴唇。
“他有多烦你,你心里面不清楚啊?”罗盛摇着头走了。
大好的一个女青年,坠入了情网,怎么人就成这样了?这四年来,方戒北把她当瘟神一样避着,她还要上赶着,把人家好好的情侣给拆散,这是何苦?
更让人无言以对的是,竟然拿自己成了植物人的哥哥来做文章,这种套路还来两次,他这个路人都看不过去。
方戒北也是看清她了,才让他走这一遭。
离开的时候,他给方戒北报了个平安。
……
路灯底下,方戒北按着手机看了会儿,心里有一种无奈又酸涩的情绪在翻涌。
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想理会童珂,不止是因为方辞,童珂为人虚伪,是他最不喜欢的那一类。
可她又偏偏是童尧的妹妹。
他是他的战友,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兄弟和知心朋友。六年前,方戒北刚刚入伍的时候,童尧是他的班长。方戒北人冷淡,不合群,常被一个班的人排挤,有时候吃饭都抢不到好位置,童尧就格外关照他一些,还帮他骂那帮挤兑他的人。
方戒北出身名门,父亲身居高位,就算他从不说自己的身份,身边总有人四处打听,把他的身家掘地三尺。于是,有巴结的,也有以此对他攻讦不断或者排挤他的,形形□□,他见得多了,也不屑于去理会。
只有童尧是不一样的,他真把他当兄弟,不因为他的身份,只因为他这个人,既不会过于巴结讨好他,也不会因为他这一层身份而刻意客套疏远。
那是一份真,是他鲜少能交心的真。
后来,他们通过重重考核,一起进了中警局,童尧还是他的班长。第一次出任务是去西南的一个边陲城市,到那边的军区汇合,接一位即将前往北部战区就任探讨的几个军备研究专家。
当时载人的车队经过城南高速公路,正好遇到后勤部在拖运战备用油,因为临时改道,安排有所疏漏。
改道也来不及了,就在近旁开了一条应急通道,隔得远远地交错过去。司机车技可以,原本相安无事,靠左的一辆油车的液压器爆裂,且传动轴脱节,往后溜坡,又因碰撞导致了后车爆破着火。
多年的训练和本能,他和童尧一左一右打碎了玻璃,破窗而出,他攀上后面已经燃烧的油车,摇醒了吓傻的驾驶员,踩了刹车,及时止住了油车后滑。童尧则去前车救人,把司机拖出驾驶室。
等他翻进前面那车的时候,那车已经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倾翻,且不断往右方滑。这地方偏僻,右方却有一座试验园区,为了不造成更大的后果,童尧把方向盘猛往左打,一脚把他踢出了驾驶室。
他在斜坡上滚出了几百米,晕了过去。事后在医院醒来,医生告诉他,跟他一起救援那个战士带着油车一起翻入了桥下的河里,现在还在抢救,生死不知。
后来几经抢救,童尧的命是救回来了,但是医生说,他可能永远也不会醒了。而他,却因为他的机警和果敢捡回了一条小命。
方戒北没管包得一层一层纱布的头,往外面走,几个医生和护士来拦,被他疯了一样推开。
他赶到病房外面,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童尧,他的班长。
童珂闻讯赶来,抱着他哭。那时候,他才知道童珂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是她妈妈跟前夫生的,比她大上几岁,从小在乡下和爷爷奶奶一起住。他没有这么聪明的脑袋瓜,也没有他这么好的条件,他原本可以靠着继父给的便利有一个更好的前途,不过,他宁愿留在乡下照顾长辈,跟着爷爷奶奶一起养鸡,中专毕业就去当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