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姑姑说,皇后娘娘仁厚,特意吩咐从优安置秀女,才将她们正经安置在宫苑。当然,因为她们还不是正经主子,只能被唤一声‘小主’,正殿是没资格住。
入了宫凡事身不由己,住得好不好全看家里分量,门户低一些就只能安排住围房,还得是两人一间。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和亲王府关照,毓纯与兰瑾、婉茵都被分在一处阔面五间院子,每人一个单间。旁边跨院也是这个布局,另安排了别家秀女。
管事姑姑强调了规矩后,基本上就可以自由活动了,但也只限于所处宫苑。宫门口有宫女太监看管,即便两个宫门相对,也不能互相走动。
就毓纯观察,这批秀女里最低调是蒙古旗,且不管是容貌还是打扮都低调;最出挑是汉军旗,一个赛一个水灵,婉茵跟她咬耳朵时说过,其中很有几位才情出众,在京中闺秀圈诗社茶会中很受追捧。相比之下,最守规矩却是满八旗,尤其是上三旗,都自恃身份很是瞧不上汉军旗做派。
像是有意安排,汉军旗和蒙古旗住咸福宫,满八旗住储秀宫,看起来十分和谐。
毓纯放好包袱就出去了,坐在门前抄手游廊上放风,瞧着各处都有秀女进进出出,想必是怕寂寞寻相熟说话呢。
正四处乱看功夫,只听吱嘎一声,对面屋里走出位身着藕荷旗装十五六岁少女,明眸皓齿,烟波流转间沉静秀丽,身上文艺气质足以碾压对过宫里一打汉军旗才女。
毓纯心想这是哪家姑娘长得这么有前途,不期然与对方目光相撞又同时移开了。这时,最边上那间屋也开了门,里头秀女刚露头见院子里有人,跟只受惊兔子似嘭地把门又关上了。
毓纯心塞地摸了摸脸,自己长得有没有那么面目可憎啊。
“你看什么呢。”婉茵屋子一直敞着门,看她一直坐在院子里不进自己屋只好走了出来。
毓纯回头瞅了一眼,朝对面两扇门努努嘴,“可认识吗?”
婉茵暗自翻了个白眼,觉得她进京一趟真是白来了,怎么谁谁都不认识。都到了殿选还跟个两眼一抹黑熊瞎子似。“穿紫衣服是纳兰思敏,关门是乌雅玉秀。”
经过婉茵扫盲,毓纯才知原来对面两位都是正黄旗,出身还不低。乌雅玉秀是军机大臣户部尚书海望之女,其长姐是皇上小叔叔诚亲王嫡福晋。而另一位纳兰思敏更是系出名门,其曾祖父是纳兰明珠,家族里出了位赫赫有名纳兰性德,姻亲里不是王爷宗室就是八旗都统。
可惜,纳兰思敏父亲纳兰永绶早在十年前就已病故,唯一二叔也在前年盛京户部侍郎任上撒手人寰。
照婉茵说法,毓纯应该对纳兰家不算太陌生,毕竟逢年过节盛京大小官员及家眷都要登将军府门。但她想了半天,也不记得纳兰家人长啥样。不过转念又一想,如今纳兰家可不就剩下孤儿寡母了吗。
等再听过旁边院子里赫舍里、佟佳、伊尔根觉罗几家秀女出身,倒没有纳兰思敏这般曲折。不过话还没说完,就有小太监谦卑地领着寿康宫太监来传话,说太后召见钮祜禄家小主。婉茵不敢耽误匆忙起身就走了。
天黑前,管事姑姑又带了景仁宫宫女来,说是鄂嫔在钟粹宫跟贵妃叙话,请兰瑾过去见一面。
论起来,那鄂嫔虽然辈分上是侄女,但兰瑾压根没见过,进宫前也没听额娘说宫里贵人要见她,所以当知要被带去东六宫时心里很有些不踏实。
毓纯看她蹭到自己屋里,期期艾艾说想让自己陪着去,立马拉长了脸,“你跟人家是亲戚,我是哪个牌面上。赶紧自己去,好走不送。”
兰瑾赌气地走了,直到宫女送晚饭,她和婉茵都没回来。
没回来好啊,反正给秀女送也是凉透了让人没胃口饭菜,说不准在人家那儿还能吃口热乎。幸亏之前听了容秀话早有准备,毓纯摸出包袱里糕饼,一边感叹同人不同命,一边闭目养神啃了起来。
这会儿就她自己,屋子里静悄悄,又忍不住担心起明日殿选,只盼着一切能早点过去。
……
清风徐徐,夜色正好。乾隆在御花园绛雪轩摆了茶会,请了几位亲近宗室前来饮茶。
说是喝茶,其实是明日殿选提前给个机会通气。毕竟除了要选人充实后宫还要给自家人赐婚,乾隆找他们来,一是出于体恤问问想法,二是借此敲打弘昼。
李玉立在边上,朝闷头喝茶和亲王投去同情一瞥。
皇上让他去细查了几家秀女情况,虽说勋贵人家选秀免不了托关系,但这次,犯皇上忌讳宗室就和亲王一位。他心说茶都换过两盏了,皇上怎么还没言归正传呢,看着真叫人着急。
这时,乾隆端着茶碗先起了头。“今日殿选秀女入宫,朕之前看了名册,叔伯兄弟姻亲里头也有在列吧。”
说话听音,无端被宣进宫喝茶王爷们总算闹明白了由头,也就好开口了。
诚亲王允祕提起了自家福晋妹妹、海望第三女乌雅玉秀,求皇上给指个好人家。慎郡王允禧倒没说别,只是委婉地提醒皇上,弘晓也该娶福晋了。
怡亲王弘晓目前只有两个侍妾,按理该有个正经福晋。不过他四哥宁郡王弘皎牵连进庄亲王、理亲王谋反案子,谁都知他们这一支现在不受待见,哪家勋贵敢把女儿嫁进去。慎郡王这个做叔叔看他也不容易,只好代为求皇上做主。
提起弘晓,乾隆没做反应,反倒跟平郡王福彭说起其长子庆明,说是明日要给指门好婚事。平郡王听了,当即叩谢。这么一聊,其乐融融气氛就有了。
然后,在场没说话就只有和亲王弘昼了。
安静如斯和亲王其实压根儿没想进宫,前几日才刚被自家福晋砸伤脑门,气儿还没顺呢。可他躲书房待着也不行,家里母老虎得寸进尺,打完人就跟没事儿人似,打着和好地幌子成天叨叨着让他使劲儿促成婚事,还提什么不能被选入后宫。
一听说皇上召见,立马催他进宫。
进了宫能说什么,就算求皇上也不见得能成。再说了,他那福晋表妹除了长得还行以外,出身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万一皇上没指婚反倒自己收了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去。
“弘昼。”突然,心理活动复杂和亲王被点了名。
平日里太没正行又聒噪,过分安静反而不正常。乾隆一叫他,几位王爷目光也锁在了他身上。
“皇兄,臣弟没什么想说。”弘昼扯着嘴角笑了两声,“你们别看我呀,接着跟皇上聊。”
看他那副言不由衷样子,乾隆不悦地哼了声:“朕怎么听说你家福晋也有亲戚应选,你倒好,不跟朕说反而自己去找了内务府?”
选秀对皇亲宗室不算大事,但有所求可以私下跟皇上提,犯不着自己暗箱操作。弘昼又不笨,打量皇上神色就全明白了,这是怪他自作主张犯了忌讳。
得,皇上既然问了,他就手把这事了了就完了。
弘昼认罪地往那儿一跪,“皇兄,臣弟有罪。”
乾隆明知顾问:“你何罪之有?”
“臣弟岂止有罪,还冤枉。”他把受福晋胁迫和头上挨了一记事都说了。皇上特地在这场合问,不就是想给他没脸吗。那他就不要脸了,反正他脸面也不怎么值钱。“臣弟一想,不就是为了进殿选说着好听将来好说亲吗,所幸也就答应了。”
乾隆接着问:“是哪家秀女?你家福晋觉得哪家好,朕替她做主。”
弘昼知皇上揣着明白装糊涂,赶紧推拒:“就是盛京将军查朗嫡孙女。不过倒不用劳烦皇兄了,我那福晋表妹跟她不是一条心,人家只想回盛京侍奉祖父。”
乾隆以为到这份上,弘昼至少会提提要求,没想到竟是这套说词,倒真不好说他了。于是,嘴上安慰了两句,又说赶明儿让皇后说说他福晋,就把这事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须臾,有太监在门口探头。李玉瞧见,上前回了句,乾隆便借口乏了,散了茶会回到了养心殿。
展开秀女名册上,赫舍里、乌雅、瓜尔佳、佟佳、郭络罗等几个姓氏已用朱笔做了标记,都是出身上三旗勋贵之家秀女。
刚才奉茶太监进忠进来禀告,关于内务府都做了什么安排、有谁仗势猖狂、各宫主位有没有私下接见秀女,都已明了。乾隆虽厌恶这些不正之风,但有太后召见讷亲侄女在先,也就不好传旨申斥了。
不过,其中有件事倒值得推敲。
瓜尔佳氏有两位秀女进殿选,都是查朗嫡孙女,一个出身公爵府、舅舅是鄂尔泰,另一个是和亲王福晋表妹。瓜尔佳兰瑾去了钟粹宫见贵妃和鄂嫔,瓜尔佳毓纯却老实在房里待着,可见俩人不是一个路数。
从目前和亲王府并没安排人接应这一点看,弘昼说无意争选话倒不像假话。固然贵妃因与西林觉罗家关联想抬举瓜尔佳兰瑾,又为何要故意给弘昼穿小鞋?难是瓜尔佳毓纯有什么过人之处?
果真如此,明日殿选定要好好看看了。
……
天刚亮,两拨宫女鱼贯进入储秀宫和咸福宫,帮各位小主梳洗装扮。随后,早饭端上来是米粥、几样面点和小菜。
毓纯昨晚没吃饭,看见早点忙吞下两个包子解饿。心想今天就动真格了,怎么着也得保存体力警醒着些。等她吃了个十分饱又用米粥灌完缝儿,就赶紧让宫女给她梳头,并特意嘱咐小两把头要梳得低一些。
待换上一套湖绿旗装,簪上普通珠花和珍珠头面,就算装扮完成了。她对着妆奁镜子照了照,有些老气发式、与肤色不称衣服,再加上淡淡口脂,整个人瞧着一点都不起眼。
她满意得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门,正好看见兰瑾和婉茵。
一打照面,三人俱是一惊。
毓纯依旧是素淡得毫不张扬,婉茵一改昨日明艳变为了温婉大方,而兰瑾则由原来清新百合装扮成了盛开粉色蔷薇。不过,兰瑾穿着却让毓纯有几分眼熟。
入宫前,和亲王府给她送来了一套水红云绸苏绣旗装和一个首饰匣。匣子里是成套金丝白玉头面和几朵通草绒花。说是福晋精心准备,要她务必殿选当日用上。
如今比照兰瑾相似打扮,其中必有缘故。她突然想起刘嬷嬷曾说‘皇后崇尚节俭,喜欢以通草绒花为饰’,等再见到一些秀女也戴绒花,便猜大概是想给皇后留个好眼缘。而那些不吝展示美貌,多半是冲着皇上去。
毓纯从没问过兰瑾想法,见她今日神采奕奕似有些势在必得,倒觉得挺好。至少拔尖如她在前面挡着,自己反而更安全。
辰时刚过,秀女们集合完毕,由管事姑姑带到御花园等待。
殿选定在启祥宫体元殿,与长春宫毗邻只隔一宫门。听说是皇上担心皇后劳累,特意选在此处。
约摸一个时辰后,小太监来传话说皇上已从养心殿起驾,管事姑姑便立刻带着秀女前往。中途敬事房总管来催了一回,说是久不理后宫事太后要跟着皇上一阅选,提醒众小主恪守宫规,不可造次冲撞。
毓纯看了眼身边婉茵兰瑾以及其他跃跃越试秀女,眼观鼻鼻观心地默然以对,安静地跟着队伍匆匆往前。
到了启祥宫,秀女被分成两拨,敬事房总管按着事先准备名册叫名儿,五人一列,进入体元殿。毓纯是头一批进入。
殿内透亮宽敞穿堂明间当中立着一山水屏风,一边是秀女,另一边是皇上、太后、皇后以及贵妃。
“户部尚书海望之女乌雅玉秀,年十七……”
前头已经进去过四个,叫到第五个时,前排姑娘刚要挪步,转眼却哐当一声倒在地上——唱和戛然而止。
唱和太监赶紧招呼两个小太监把人抬了下去。经请示,乌雅玉秀直接被撂了牌子。
大意了,原来还有这种法子……毓纯目光炯炯地望着门口,正想着要不要现学现卖,却听里头传来低沉男声:“李玉,传太医院。”
她忿忿抿起嘴,收回目光。
稍等了一会儿,太医院太医就位,殿选继续。
“下一位,信勇公瓜尔佳哈达齐之女,瓜尔佳兰瑾,年十五。”
心里一突,毓纯忙转头去看兰瑾,盯着她一步步往前,心不由得怦怦跳起来。算上晕倒,前头五个都是撂牌子。如果连兰瑾也被撂话……
“护军参领瓜尔佳裕德之女,瓜尔佳毓纯,年十六。”
嗡……脑子一片空白。
毓纯茫然看向使劲打眼色脸不停抽抽某太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叫就是自己。可她和兰瑾中间还隔了几个,兰瑾又才刚进去,叫自己干什么?这不犯规吗?!
但这里是紫禁城,皇上就是规矩。
她只能亦步亦趋地走过屏风,按着学礼仪木然对上叩拜行礼,压根儿没看也不想看上头人长什么样子。大约知皇上坐在当中,左手边是太后,右手边是皇后,而贵妃坐在皇后下首以及四周站着宫女太监数人。
春光如许,和煦微风透过碧纱窗吹过穿堂,让紧张得出了一身薄汗毓纯有种阴风阵阵感觉。她没心思看富丽雅致殿阁,只管低眉顺眼地屈膝跪着。
旁边负责唱和李玉溜眼瞧着瓜尔佳氏两个秀女,心说模样倒都不错,可最多也就留一个。公爵府出身总比参领家强,那通身气质打扮兴许能入皇上皇后眼,好事还在后头呢。
甭管是留牌子还是赐婚,都是天大福气。
不过皇上怎么一直没动静?他刚要梭一眼,乾隆就开了口:“听说鄂尔泰是你舅舅?”
“回皇上,臣女舅舅正是鄂尔泰。”兰瑾抬头应答却不敢直视,只把目光停在桌案间,余光感受着来自太后皇后和贵妃关注。
她之前无数次演练过殿选场景,虽然不知皇上皇后是否垂问,但昨日贵妃和鄂嫔已提点过宫里回话规矩,是以觉得还算应对得宜。
但在乾隆看来,规矩好不算什么,宫里宫女们大都如此。他自认不是个肤浅,比起秀女出身样貌,还是更看重其心性。
这瓜尔佳兰瑾一身苏绣、头戴绒花,打量谁看不出其中居心?他原是极喜欢皇后既节俭又温和装扮,不想却成了有心人邀宠手段!贵妃抬举瓜尔佳兰瑾固然有鄂尔泰缘故,只怕是对傅恒婚事还没死心吧。
都说春天容易躁,乾隆拿着扇子使劲扇,心头越发不爽快。
他早前已知会内务府将可堪与傅恒婚配秀女放在最前面,又特遣李玉转告皇后仔细相看,结果倒好,前头几个品相太差,诚亲王特意提起乌雅玉秀又不堪大用。眼看给傅恒备选也没剩几个了,真要挑不出来,他脸都没处搁了。
抛开鄂尔泰这层关系,瓜尔佳兰瑾各方面条件还都过得去……思索间,乾隆不禁把目光投向了旁边那个,穿素了些,弘昼说她一心想回盛京侍奉祖父,看来是个孝顺。
他想起之前看过秀女写宣纸册子,暗自点了点头,字儿写得也不错。
“朕早前命盛京大修祖陵太庙、兴建行宫,查朗差事办得如何?他身为盛京将军往日可有懈怠,身子还硬朗吗,平日衙门里多忙于何事?”乾隆像是心血来潮,对着下面连串发问。
选秀例来没这么耽误功夫过,皇上问话听着让人心生疑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内宅女眷能说出什么来。
太后皇后并贵妃目光不约而同地锁向那一对堂姐妹。
刚才问是兰瑾,回话自然也该是她。但兰瑾素来与查朗不亲厚又对将军府事不屑留心,突然被提问反倒不知该如何作答。偏她是个胆小经不住事,越想说越怕说不好、越怕说不好越紧张,心里防线瞬间就崩溃了。
“玛法身子硬朗……工程修得……修得好……”她磕磕巴巴地回话,连高贵妃听了都直皱眉头。
“你在回话吗,朕怎么一句都没听清。”乾隆把扇子一扔,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轻微响动把兰瑾吓了个激灵,以为自己惹恼了皇上,当即磕头请罪:“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朕不过是问个话,怎么吓成这样。”乾隆不耐烦地又把茶碗放回案上,对另一头:“你说。”
这个‘你’指是谁,不言而喻。
一直装死半点没存在感毓纯心里猛地一抽,比刚才太监突然唱名还受刺激。
她怎么都没想到兰瑾能这么不中用,好好盛开蔷薇没撑多久就变成了霜打茄子,真恨不得掐死她:你说你话都说不利索,长嘴干什么用!玛法白养了你这个孙女,怎么什么都不知,莫不是个傻子连整个盛京最要紧差事都说不清!
“怎么,你也答不出?”乾隆沉声问,听着隐隐有了怒意。
原本想着装死被赐花毓纯,还沉浸在想骂死兰瑾冲动中,但事关玛法,她不得不找回理智谨慎应对。
“回皇上,盛京工程一直十分顺利,臣女玛法每月都向工部上折子呈报。盛京民风淳朴百姓安定,满人心里始终念着老祖宗规矩。衙门里各司其职,只要是皇上交办差事,无人敢懈怠。”
“玛法身子强健,饭量丝毫不减,每日晨起必要练上一套剑法。”她心里哽着气,只想赶紧言简意赅地答完,继续装死。
乾隆却来了兴致,“查朗果然是老当益壮,他这把年纪还想再上疆场不成?”
毓纯想起玛法每每提起她英年早逝阿玛时神情,心里一阵难受,却不忍辜负了玛法一片报效之心。“玛法常说瓜尔佳氏是大清奴才,只要皇上一声令下,他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好,说得好。”这翻话岂是寻常闺阁女子能说得出来,必是个持重有章法。乾隆心里忍不住赞了句,越发觉得自己眼光独到,当即左右相询,“皇额娘和皇后以为这两个秀女如何?”
太后久不理后宫事,也是昨日见了讷亲侄女看着讨人喜爱才想前来看看。皇上如此夸奖一个秀女,太后自然不会拂了他意。
富察皇后:“皇上做主就是。”
乾隆看皇后难得有了回应,顿觉挣回了脸面,便把决定权交了出去,“还是皇后替朕拿主意吧。”
富察皇后并未推辞:“瓜尔佳毓纯,留牌子。”
天边滚下个雷,怎么就偏偏砸在自己头上……毓纯万没想到,自己竟成了殿选里头一个被留牌子。
天理何在!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谢恩起来,只记得直勾勾地盯着兰瑾从托盘里取了朵红花,恨不得一把抢走据为己有。可,就算抢过来又能如何。
殿选还在继续,但对于毓纯和兰瑾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们在宫女接引下离开启祥宫回了储秀宫。
阳光普照,储秀宫中绿茵匆匆,但比起一早忙乱嘈杂,此刻显得格外寂静安宁。早先回来秀女没什么动静,大概是在收拾行装准备出宫吧。毓纯如是想。
此刻,阔面五间院子里只有她们两个,兰瑾进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站着不动毓纯,见她安静得出奇反而心里不踏实。“天又没塌下来,不就是被留牌子了吗。”
不就是?!毓纯忍了一路怒火被她成功点燃了。“我被留牌子还不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答不出皇上问话,皇上怎么会想到问我!”
兰瑾被毓纯骇人神情闹得心怦怦直跳,不过想起自己殿选时失仪之处,又不禁有些愧疚。“你……你别难受了。”
你说不难受就不难受!毓纯狠狠剜了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你仗着自己出身公爵府,根本就瞧不上将军府瞧不上盛京。看把你能耐,最后不光自己出丑还连累别人!”
兰瑾被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到自己表现不尽如人意,心里也发堵。被这么一数落,原本那点愧疚也没了。
“你少冤枉人,连皇上都夸你,你有什么好委屈,没得叫人听你胡言乱语再治个不敬之罪。”如今在宫里,兰瑾知她手里没鞭子,胆子也大起来。“分明是旁人盼不来好事,瞧瞧鄂嫔,说不准咱瓜尔佳氏也能出位……”
“住嘴,信不信我现在就掐死你。”毓纯威胁地往前走了两步。
“你……你敢……”兰瑾边嘴硬边后退,转眼溜进屋子,嘭地把门关严实了。
陆陆续续有秀女回来,直到殿选结束,已是晌午。
宫女们再次鱼贯而入给各屋送饭,只是这一轮殿选下来,各位小主心情如何只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像毓纯这样正憋屈郁闷死活敲不开门,也就由着本人去了。
直到敬事房总管并管事姑姑一前来,按着规矩告知留牌子继续留宫待考,而撂牌子午后会有人来带着出宫。
四五十人里不过十来人留牌子,这会儿聚在一处,是骡子是马已见分晓。对撂牌子大多数来说,不管当初存什么心思,眼下场面总有些己不如人失落。毕竟同为秀女,这一别之后很可能身份上就有了云泥之别。
比起隔壁院子上三旗名门闺秀全军覆没,毓纯她们这边,除了兰瑾和晕倒乌雅玉秀,有三个人被留牌子,羡煞了储秀宫里一众秀女,竟有不少上赶着来喜。
在毓纯看来,这些人都是吃饱了撑在人家伤口上撒盐主。反正她一个也不认识,照旧闭门谢客,只管让婉茵和那纳兰思敏应酬去,甚至都懒得再看兰瑾一眼。
而骄傲如兰瑾,即便心里吃味儿面子上挂不住,也只能不停地自我安慰:自己又不是冲着中选来,明知要被撂牌子何必与那些人争。况且自己与旁秀女不同,是皇后娘娘亲口说撂牌子赐花。额娘也说过富察老夫人只相中了自己,还特地为此入宫,与富察家婚事十拿九稳。
即便毓纯真被选中又怎样,撑死得个一宫主位。她那么不受人待见,皇上也不会喜欢。等自己嫁入富察家,有皇后撑腰还怕她!
太阳落山前,经过无数次催眠,确定自己不是失败者兰瑾安心地随大流出了宫。
宫门外,各家早有人在神武门外候着。
兆德带着纪山一看有人出来,赶紧撇下车夫冲到了门口。等了又等,终于看见了悠哉往外走兰瑾,再使劲往后看,看了又看,都没瞧见毓纯身影。
他急得把兰瑾拉到一边,“怎么就你自己呀,毓纯呢?”
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建树兰瑾看小叔叔眼里只有毓纯,心里又开始憋气。纪山看妹妹不说话,心跟着提了起来。“毓纯呢,妹妹你说话呀,急死人了!”
兰瑾甩开他们,没好气:“你们有什么可急,她被留牌子了。”
兆德和纪山猛地对视一眼,有点不敢相信。殿选秀女那么多,这会儿出宫都看着不错,怎么就非得留毓纯?她那性子在宫里待得下吗!俩人不放心,只一个劲儿追问,非让兰瑾仔细说说怎么回事,还有毓纯是个什么反应,可别想不开闹腾什么。
从宫门口到马车之间短短距离,三个人吵吵半天,引来不少侧目。
兰瑾被烦得不行,故意:“连皇上都夸毓纯,我看她是出不来了!”
兆德一哆嗦,心里第一反应:完了,阿玛非打断他腿不可。他当即让纪山送兰瑾回去,自己直奔和亲王府。
待他走后,悄无声息猫在瓜尔佳氏马车附近小厮立马蹿起来,一路回了钮祜禄府。
……
是夜,养心殿。
整个午后,乾隆来来回回见了好几拨人就没消停。
要说这次殿选留牌子确实多了点,那是他自有用意,没成想各宫嫔妃妄自踹度就先坐不住了。不管是纳入后宫还是给谁家赐婚,她们操哪门子闲心。
看看这次殿选,有多少自作聪明,以为头上插朵绒花就能引起皇后注意?还有那些花枝招展不自重,真以为他色令智昏贪图美色?
对于那些没自知之明非要死皮赖脸硬往上靠,在乾隆眼里都是巧言令色和恬不知耻。他所厌恶,正是这种被人惦记感觉。身为帝王,任何人生杀予夺、富贵荣华全在他手,谁惦记都没用!
他心里有气,殿选时撂了一堆牌子不说,又把殿选后托关系秀女划去好几个。朱笔唰唰划得痛快,等划拉完又担心留下不够赐婚。他一扫名册,看见余下名字,气突然就顺了。
早前认为不错几个秀女都还在,由此可见,他身为帝王判断毋庸置疑:好就是好,那些坏压根儿第一眼就没瞧上。
“李玉,起驾长春宫。”
乾隆原与皇后商定,要在殿选后留牌子秀女里再行赐婚。不过他嘴上说让皇后挑,其实心里又隐隐希望皇后能与他心意想通。可喜是,皇后从名册上挑中人正好与他想不谋而合。
比起帝后有商有量心里有数,此时窝在储秀宫毓纯还在钻牛角尖,心里跟猫爪挠似难受。想她在盛京舒舒服服驰骋了十多年,一朝选秀栽了个大跟头,心里怎能服气。依着她性子,恨不能把皇宫给点了,但冷静一想,真放把火不见得能烧死谁,但瓜尔佳氏株连九族是肯定。
这万恶旧社会!
但感叹归感叹,眼下生死攸关,她又不想认命,赶紧麻利儿地按容秀说在门前放了盏灯。这是与宫里眼线联络方式,只是她等啊等,直到夜深人静也没有人来。
毓纯又气又急,像是跟自己较劲又是跟老天爷较劲,拿出不睡觉劲头往床头一靠,死等。
天光蒙蒙亮,等得昏昏欲睡时忽然听见轻微敲门声,她立马睁眼,下地开门——
门外站着却是之前照顾过她宫女。
“奴才想着小主起得早,便打来了洗脸水。”她兀自说完,端着木盆进屋放在架子上,卷起袖子浸湿面巾再拧干递到毓纯眼前,动作一气呵成。
毓纯一夜没合眼又开着窗户吹了整晚风,虽说有些头重脚轻,但还是不动声色地接过面巾敷在脸上。因是用冷水浸过,倒是让她清醒了不少。
“宫里有宫里规矩,让小主久等了。”
果然,毓纯舒了口气,心想难怪自己要把头发梳低扮丑她也照做。原来眼线就在身边。
她再次抬头认真打量起眼前宫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弯弯柳叶眉衬着狭长丹凤眼,脸上自带三分笑意,整个人透着婉约温柔,叫人见了既舒服又安心。一如她名字,叫安柔。
既然算是自己人,毓纯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直接就问有什么办法能被撂牌子。“我装病行吗?”这个她在行,而且昨晚已经开始实施。
安柔却摇摇头,“小主这时候装病,太医一诊脉便知真假,到时只怕要给家里惹来麻烦。就算真病,小主们留宫待考,几副药吃下去就能见好。”
毓纯晃了晃发沉脑袋,听明白了她意思:不能假装只能真病,还得是吃了药一时半会好不了病……那自己光感染风寒肯定不行,再重病不是想得就能得,就算想戳自己一刀也没有凶器,那就只有伤筋动骨了。不致命又好慢。
“那我摔伤自己。”
安柔:“小主……在宫里自残自戕是大罪。”
看她着紧样子,毓纯突然想到在储秀宫这么做不太合适,不说容易被发现,一个弄不好可能会连累身边伺候奴才受罚。
“我就随口一说,你别当真,总会有法子撂牌子。”她松了松神色,问起了别:“那我要在储秀宫待到什么时候?”
“听管事姑姑说,留宫待考小主们会蒙主子召见。”
作者有话要说:殿选落幕,距离富察傅恒……99%。啊哈哈哈。感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看过别忘加收留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