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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剔银灯_十四(1 / 1)

十四

翌日,青田就由抱素阁搬回了卧室养病,二人与昔年一般同床共枕,夜夜温热旖旎。到得十一月中,青田大病痊愈,白日里也谈笑有加,唯独心悸之症迟迟不见好。一剂剂的安神药吃下去,尽管不再失眠,且借着药力睡得极沉,但却总有噩梦萦回不去,三五不时地齐奢就迷迷怔怔听见枕畔的惊哭,叫也叫不醒,只好揽在怀中慢慢地拍哄:“小囡不怕,做梦呢,没事儿,我在。”有好几回,他起床时发现熟睡中的青田紧揪着他寝衣的衣角不放,那么紧,以至于他得把她的十指一根根掰开才能脱身。他情知青田是前一段伤感太过而落下了心病,由不得满怀的疼惜歉疚,连公务都疏怠了许多,只加意相伴,以期替她早纾心结。

朔风日紧,一交腊月就是青田的生日,虽然她一再以“未免物议”为由请求蠲免了庆典,齐奢却很坚决,一定要“大大地热闹热闹”。北府的管家有了这一声吩咐,分外卖力,更不惜物料,甚至将府中的杏、柳等春花夏树都以通草、绸绫等做了花叶粘于枝头,一片喜气洋洋。初二那日,更是笙簧并奏、锣鼓齐鸣,戏台上轮番搬演戏文。大厅的轩廊外又设下了一座绳戏场,两端有高高的三叉木架,中间连一条长绳,一班自粤西进贡的苗女在绳上走挪腾跃,一边还巧笑放歌,那种精彩绝伦比之名角迭出的堂会又更加新鲜,直看得人赞叹连连。此般繁华荣宠,哪个不捧场?为段娘娘献礼叩祝的命妇比旧年只见多、不见少。青田含笑应对,不在话下。

酒至半酣,忽见数十中官身着补服,每人手中或盘或盒、或捧或抱,自厅外鱼贯而入。为首的一人正是周敦,眼含喜笑,端身扬声道:

“叔父摄政王特有颁赐,以贺娘娘芳辰之喜。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但见贺礼自衣裙首饰到文玩翰墨无所不包:一袭玄狐,一袭白狐,一袭染貂,一袭倭刀,一袭水獭,各色时新宫缎、苏绣新样衣料,两支迦南香镶宝珠凤,两支金镶珠石松竹灵寿簪,一对金福寿面簪,一对金蝠佛手面簪,一对金蝠磬双喜面簪,另有龙凤花钗、白珠花树、小簪、戒指、玉镯等,又有三柄金玉如意、三柄鎏金嵌珊瑚双桃如意、三幅名家手卷、三卷高丽纸……逶迤华丽,不可胜数。最后由四人抬入一株红木底座的珊瑚树,通体赤色,枝桠流光,而且足足有十尺多高,可谓稀世罕见。

列席的官眷们一片哗然,各摆出笑脸来称羡道贺,“娘娘大喜”“娘娘好福气”“娘娘福慧无疆”等美言不绝于耳,待背过了脸去,却是另一番窃窃的交头接耳:

“这可闹得愈发好看了。”

“不管散生日、整生日,年年都这么大操大办,咱们倒也见怪不怪。只以往摄政王爷向来不出面的,如今竟连这最后一点儿体面也不顾了。”

“段氏侍奉王爷多年,路人皆知,只到底没名没分的,哪里好就这么明目昭彰地赏寿?”

“哼,为了她,王爷出格出典的事儿也不知做下了多少。就说这些年,回回为自个庆寿都不放在京中,而放在怀柔静寄庄,不就是为了能叫段氏一道出席?”

“那叫什么出席,不过是她独个缩在戏台边的阁楼里,面也不敢露,还不就是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就算是老鼠,也是只硕鼠!你们瞧瞧这些赏赐,真叫人眼珠子都掉出来。光那株珊瑚,现拿着金银都没地儿买去。”

“我暗地里数了数,一共有三十三样赐物,正合段氏三十三岁的寿数,端的是心思别致。”

“把一房外室捧成这样,可把王府里的正经娘娘们往哪里搁?”

“快快休提王府里的,我瞧也就是继妃詹娘娘还能隔三差五地和王爷说上几句话,其他人哪,王爷早都当她们死绝了似的。”

“啧啧,也不知段氏究竟有何等秘术,两次失宠、两次复宠,天下间多少妙龄美女,王爷竟被这么一个半老徐娘收服得死心塌地。”

“嗐,千年耗子精,自然魑魅通天。”

“嘻嘻,偏你拿这些怪诞不经的唬人,也不过就是窑子里的媚功,咱们良家妇女哪里能略窥端倪?”

“你们也

收敛着些,虽有这锣鼓喧天,究竟隔墙有耳,仔细被段娘娘的人听见。”

“什么娘娘?不过白叫她一声,她还真成了娘娘了?谁封的?册宝在哪儿?我只不相信,若王爷登基称帝,还真能抬举这位当贵妃?”

“嘘——”

……

青田安坐上席,头梳高华精致的牡丹髻,环额一串飞星逐月的八宝抹额,一滴无暇明珠正垂在眉心,通透如天眼。她望向席间一张张精心雕琢的面孔,透过层层的浓重脂粉窥到了未经粉饰的另一面。一丝讥嘲的笑攀上她嘴角,她端起面前的金镶红玛瑙双结如意盅,为人世真貌,满饮一大杯。

夜色微阑之际,人亦已微醺。卸去了华妆,两颊依然余留着两片胭脂,是浓烈的娇艳,神绽彩光。

齐奢笑睨过来,“开心?”

青田言涩意缱,有无边的春情流溢,“开心,只是未免太过分了。”

齐奢将身上荔枝色的寿山福海长袍一掠,斜倚去榻上,“哪里过分?”

房内飘散着浓而暖的苏合香,墙上新悬着《麻姑骑鹿》,高足花架上一只青白釉美人觚里供着一把白梅,鲜莹可意。青田折下了一枝,在手内把玩着,“我晓得你特特要在那些个贵妇面前为我长脸,可这样招摇地大肆恩赏,不但又叫人非议你行逾不检,而且恐怕落下个侈靡之名。”

齐奢笑着将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一擦,挥了挥手,“不过十来年前,国家财政业已濒临崩溃,一年只区区六百万两银子,三年之收入只够半年之支出,太仓里银钱匮乏,连官俸、军饷、治河保漕这样的正常开销也常常拖欠。自我施行财政改革以来,如今一年进项已多达五千多万两,翻了近十番,一年之收入可抵三年之费用。上半年,已是第二次给全国官员提高俸银,百姓亦无不衣锦食肉、家殷人足。我又不是搜刮民间以供自个侈靡无度,如今自上而下,人人都比从前过得侈靡百倍,我怎么不行?莫说赏你三十三样珍物,就是三百三,也没人有资格说我一句。爷挣来的,爷爱怎么造就怎么造。凡事不过都该量入为出,国力凋敝自然要崇尚节俭,物阜民丰就该膏粱文绣、一掷千金。《管子》早有言:‘不侈,本事不得立。’为相者,当如管仲。”

“为相者?”青田将那束白梅停于鼻前,斜剔起眼角,仿佛嗅到了比梅香更幽细的什么。

齐奢恍有所悟地笑了一笑,“你个鬼灵精想说什么?”

青田抛开了手里的花枝,向着他注目细睇,“三哥,外头流言四起,你且给我一句真话,抛开种种的君臣伦常、错杂恩怨,你心中是否仍存帝王之想?”

外间的自鸣钟“咔哒咔哒”地走着,齐奢站起身来踱了两圈,又举起手抹了抹口面,“我不知道,”随即他嘴角一提,“你呢?你可愿我君临天下?”

青田“哧”一声笑了,转过了半身,娇捧两靥,“我吃醉了,你别问我。”

他走过来分开她的两手,逼住她眼睛,“你也欠我一句实话。”

青田的两耳挂着对蔷薇晶坠子,她熠熠生辉的瞳仁也随着这坠子左左右右地摆动着。继而,她眼底的明光就被低沉的睑皮所遮蔽,犹如浮云遮蔽了月亮。

“近来,我常做同一个梦。我梦见在夜里,可是天好亮,是许多的宫灯,就像那一年你迎娶王妃那样,比那还要多,有几千个身着红缎褂子的校尉拿着灯,照得天都是红的。那是皇帝大婚,迎皇后的凤舆入宫。老百姓都出来看热闹,我也在人群里挤着,然后——然后我就突然看见你,你骑着马,身上是龙袍、朝冠,我才知道,原来大婚的皇帝就是你。我拼命地喊你,但你理也不理,我冲出去拉你的马,你骑着白蛟,连它都认出了我,可你还是像不认识一样看着我。我在下面拽着你的龙袍不肯放,你就拿手把我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全掰断——”一瞬,似有无限的哀念涌起,可到最后,却无可怨怅地一笑,“在梦里,是真的疼呢。”

她付之自嘲地吐了吐舌尖,齐奢从旁看来,却无端一阵心痛如绞。他想起那些暗色的凌晨,他把她拽住他衣袍的手一根根掰开时,她总在沉梦中转侧难安,紧闭

的双眼中泪水四溢,而后就自己捏紧了自己的手,眉头深锁、牙关狠咬、指甲深陷于掌心——就是一个人在啸然而至的、命运的巨轮前的样子。

齐奢托起了青田的两手,手上的护甲已摘去,十指纤柔,指端有轻微的畸形,是在扬州佛寺的苦役与燕郊地窖的酷刑所留下的印记。他把她的手捧在唇边,一下下亲吻着。青田有些害羞似的拔出手,依旧是笑吟吟的,“你知道吗?今儿宴会上有一群走绳的苗女,在一条架得高高的细绳上载歌载舞,演出百种把戏。我忽然间觉得,我就像她们一样,让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一边赞叹着不可思议,一边暗暗地揣测,她什么时候会重重地摔下来。”她眼圈红了,抑或原就是红通通的,醉色缠绵的一派娇甜,又咯咯地笑出声。

齐奢的心一点一点沉落在谷底,他递出手,去抚青田潮热的酒面。工整的指尖绊在她颊边的几绺发丝间,跌撞数番、蹒跚半世,来到她细软的喉颈前,“青田,你再也无法全心全意相信我了,是吗?”

她笑着摆摆头,“我相信你,我只是——呵,三哥,多年来你待我一片深情,我也从不忍说那等扫兴之言来拂你的意,只是‘齐大非偶’这句古话并非等闲。我今年已经三十三了,还会变成四十三、五十三……这张脸、这个人,会一天比一天不能入眼。你教我如何设想,一名年长色衰的娼妓,能够同一位亲王——一位帝王,携手白头?这两种人真的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她重新用两手掩住了脸面,在自个的手里头发笑,“我就说我吃醉酒了,你偏让我说。”

齐奢无力地后退了半步,一霎间,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不想说。

疏落的梅影在窗纸上拂动,青田甜笑着踉跄了一步,伸出两臂把齐奢环腰围拢住,目光迷蒙地仰起脸,“对不起,你这样耗费心思地为我办生日,我却专说惹你不舒心的话。对不起,我错了,我这就给你赔礼。”

她将一手往高搭住他肩头,齐奢推搪着别开了脸,青田却只管扭股糖似的黏在他身上,拿手来拧他唇上的胡子尖,“做什么这么撅着胡子?生气啦,啊?别生人家的气嘛,人家好好地给你赔礼,爷爷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爷爷,哥哥,亲亲的好哥哥,你气我才那句‘齐大非偶’是不是?那你就来教训我嘛!”她嬉笑着,两手就来扯他棕眼的乌犀系腰,“你快让我领教领教,什么叫做‘齐大佳偶’,齐三爷越大,才越欢喜成双……”

齐奢见青田半醉半娇,吐出来的话益发不像个样子,不觉又无奈又好笑。她使劲勾住他颈子,把舌尖往他耳鬓处舐动,一只白白软软的小手已径直滑到他胯间,兜住了揉揉捏捏。齐奢闷哼一声,终究低下头,吃进她滚烫的、泛着酒香的舌尖,他一直垂在身侧的手臂缓慢地举起,包拢住青田的肩,把她的全部都护在怀里。他的手越来越紧,也越来越狂乱。彼刻便有了光阴,似飞鸟,雍容地由爱人们的身体边经过、消失。

而后,就只有沉而甜的呼吸,声声慢。青田睡得很熟,熟得完全感觉不到齐奢何时离开了她的怀抱,一个人坐起在床边。他就在暗迴的灯影下那么呆坐了一刻,接着从枕边的香茶盒里就手拈了根乌银挑牙,挑了挑床头的碧玉大银灯。灯芯猛地往上一腾,乍然间亮起。借着这摇摇不定的光亮,他回过头,凝望沉睡中的青田:她半边脸压在丝缎软枕里,把眼尾压出了两痕很深的皱纹,从前丰鼓的脸蛋已看得出隐隐的凹陷,鼻翼两侧的笑纹仍然很轻,但细看之下,确是看得出的,嘴唇半开,颜色被烈酒烧得火红,就令一道道皲裂般的唇纹无所遁形,还有淡淡的碎斑,东一点西一点撒在那直欺皓雪之光的白皙肌肤上。

她依旧是美丽的,但比起他记忆中简直惊心动魄的明艳,眼前的美丽多了一份惴惴的仓皇,就仿佛在这张脸周围,有成群的豺狼环伺。

这些豺狼,齐奢明白,叫时间。

他从青田脸上转开了目光,久久地望着灯光照不到的阴处。仿佛试图捕捉日与夜相连的秘密——一如年轻与衰老、欢笑与眼泪、天与地、他与她的相连。齐奢与这横亘万世的哑谜对峙着,不着一缕,默无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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