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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剔银灯_三(1 / 1)

这场雨一落,便是凉生枕簟、露冷屏风,暑气逐日消解,到了秋扇见捐的季节。

暮云是在过了七天之后又上门来的,抽出系在胁下通枝莲钮扣上的绢子掩住嘴,咳嗽了一声,“姑娘,我有话要私下同你说。”

而当暮云把那只檀雕小盒打开时,青田就明白,为什么她的话得“私下”说了。

盒子里装着两件物事,一件是木刻的一对小小人形,用丝线扎在一处,另一件是一张黄色的道符。

青田半惊半疑地瞅着盒子,暮云则切切地望向她,“姑娘还记得令我受孕的那位道婆吗?这是我向她求来的。这对柳木刻的男女她已作过法了,女偶身上我替姑娘写好了你的生辰八字,回头姑娘只需在这男偶身上以朱砂填上王爷的生辰八字即可。男偶的眼上蒙了红纱、心口塞了艾、手上钉了钉、足上粘了胶,是要使王爷眼中见你娇艳、爱你到心、守得死、走不开,这七七四十九根月老红绳把你们捆在一块,终身不分。等王爷再来时,姑娘就把这一对偶人塞去枕头里,把这张符化了灰混在茶水里给王爷喝了,上床行事,保你与王爷云雨团圆,恩爱一生。”

暮云凝注着青田脸上每一分表情的变化,低低地一叹:“我晓得姑娘不信这个,我原也不信的,可姑娘你瞧,我十年未能受孕,只吃了这道婆的一道符立即就怀上了。而且——我实话说了吧,姑娘以为我贴身的丫头坠儿去哪儿了?呵呵,你再想不到的,我怀身子四个月的时候,小赵跑来同我说要把坠儿开脸做姨娘!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俩早就暗度陈仓。近些年小赵屡屡说我不能养,因此要纳几个小的,都被我生摁住了,好容易怀上以为能松口气,谁知还有这一出儿在后头等着我。我没肚子的时候都不容丈夫纳妾,如今大了肚子倒能容?哼,我对小赵说要考虑考虑,偷偷就找了这道婆来替我作了法。姑娘你说奇不奇?第二天,小赵就一下多嫌着坠儿那丫头似的,不是打就是骂,不出半个月就叫个人伢子把她给卖了,且自那之后,对我再没有过二心,竟跟小时候做穷伙计似的,服服帖帖。”

暮云干涩地笑一声,两只眼似盛满了碎玻璃,“姑娘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想不到有一天,居然要用这些见不得人的压镇巫术去对付枕边人。可有什么法子呢?我都不知道那个年轻时又正直、又可爱的小赵去哪里了,这男人一上年纪,心性变得比咱们女人的容貌还快,什么子嗣为重、无后为大,他

其实就是想睡年轻的女人!我这么大年纪才拼死怀上头一胎,那也简直就是妄图拿一车的烂杏抵消人家想啃一口鲜桃的心。姑娘,你老说我命好,其实身为女人哪里有命好的?就说坠儿那丫头,也不是勾鬼使就能勾了小赵的魂儿去,分明是小赵自个不争气,可我能拿小赵怎么办?到头来倒霉的不还是坠儿?我呢,就只当吞了口苍蝇,这挺着个大肚子,日子还得往下过呀。可姑娘,你和我不一样。我是小赵的妻房,他就是再在外头作天作地,我在家里也稳稳当当的。姑娘你跟了王爷十来年,他府里的继妃詹娘娘为什么对你不管不问?就是拿得准王爷连个‘通房丫头’的名分也给不了你,你永远也进不了他家门。你一房外室,若一朝真被扫地以尽,那就是无家可归,跟过摄政王的女人,哪个男人还敢接手?姑娘你难不成真再去槐花胡同开张?那天左夫人说的话咱们嫌难听,可细想想,当真难听得在理。姑娘你听我说,假若王爷能始终像当年一样待你痴心长情,就是给他做一辈子外室,那也值得。可一辈子那么长,谁又能说得准呢?等姑娘老到鸡皮鹤发的,还能保得住王爷不变卦?何况眼跟前,王爷就已经明摆着对姑娘心生厌倦。姑娘,我也身为人妇这么些年,夫妇之间两心相悦自然最好,互相算计也是中策,下策就是对方有算计,而你没有,到头来满盘皆输。你不能不早作筹谋。”

这洋洋洒洒的一番话令青田的心也洋洋洒洒,东一片、西一片,左右摇摆不定,但她的手却已定定地触着这小盒——盒盖上凸起的七窍连云纹。

暮云又把盒子往前递了递,“姑娘,我知道你对王爷真情一片、不悔不怨,可不悔不怨,就能够不痛吗?你好好想一想当初和那姓乔的,这一回,可不会再有一位英俊多情的王爷使姑娘忘掉遭受爱人遗弃的痛苦了。”暮云的嘴唇柔软而坚定,最后轻嘘了一声,“姑娘只管放心,这种法儿只是令三爷爱你如初,不会对他有一点儿危害的。”

青田终于接过了盒子,暝色四围时,她将它偷偷地藏起。就在那一瞬,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怀雅堂艳阁中的那一只抽屉、抽屉里的那一包砒霜。

她人生中最大的希冀和恐惧,全在这里了。

并没过多久,八月十四那一天,就传来了齐奢启程返京的消息。其时青田正在吃晚饭,她放下了双箸,唇上额前忽渗出一层凉汗。

“琴盟,把饭菜撤了。莺枝,你把和胃丸给我拿来,然后也下去吧。都

下去。”

莺枝替青田取了药,心里有话,又在嘴边咽下,回身再偷觑一眼,放下了水晶帘。

空屋中,青田独自攥着瓷瓶倒出了一粒药丸,正欲往口边送,却又神思一转,起身到了屋角的小四件柜边,伸手从柜底掏出一只不大不小的玻璃瓶。瓶子只半满,盛着透明透亮的液体,瓶身上贴着张黄纸签。

青田拔开瓶塞直对着嘴灌下,用手抹净了嘴角,长吁一口辛辣的酒气,烈嗽起来。嗽声方止,乍闻得一角有沥沥之响,是金丝架上的鹦鹉飞卿在扯动着足环的细链。她投目一望,就拎着酒瓶虚飘飘地向它走来,摩挲着声声相唤:“飞卿?飞卿?”

鹦鹉对她不闻不应,只把喙紧埋在胸口。胸前,如遭飓风连根拔起的芦苇塘,雪白浓密的长羽已剥落得东零西落,所剩无几。

青田猛一下捂住脸,“对不起、对不起……”她讷讷地哭起来,俯身跪倒。愈发强烈的胃痛攫住了她,同时,烈酒也自她胃里开始涌入了每一根血管,是一片汪洋在升起。这汪洋并不能使她的痛苦消减一分,但其巨大的浮力足以使一切可怖的沉重变得能够忍受。

她伸手扶住了云雕殿柱,就喘息着倚住柱身,空望向花窗,一面又举起了酒瓶。她知道,如果不在新一天来临之前把这产自于异国冰天雪地间的烧酒猛灌上一通,她就会一直盯着这漆黑的窗纸,目睹其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再一点……变作苍白。

等被噩梦推出了梦乡,青田就从地下爬起,把酒瓶藏好,把床上的被褥拉开,再叫人进来叠起。她用玫瑰露漱口,用桂花油梳头,描画得月挂双眉、肌凝瑞脂,配上全副的金甲套,甲套上镂空着梵文的“唵”字。

当她做完这一切,就似一尊在众生之苦前始终金身宝幔、华眉净目的庄严神像,静等着这一天如一个劫数般过去时,琴素慌慌张张地闯了来,“娘娘,娘娘不好了,那边的两位世妃娘娘来了!”

青田面显异色,“什么?谁?”一经问出口,她自己就明白了。

紧接着莺枝也进来了,一扫斯文老成之态,碎步小跑着,“摄政王府的容妃和婉妃来了,不知来做什么,下头人不敢拦,眼见已到二门了。”

青田此际反而又稳坐,回身对住了妆镜,打开不久前才合起的金花玉凤胭脂盒,往檀口与双颊点丹砂、飞桃花,将一点素妆添做了盛艳。

红铅拂脸细腰人,步向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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