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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喜江南_七(1 / 1)

当日下午青田就被送到了瘦西湖。

天下西湖三十有六,瘦西湖则其瘦堪夸,风姿独异。两岸楼台连绵,但不同于扬州城内的小秦淮,这些并非是名妓的河楼,而是高官富商的别业。其间有一处名唤“安庐”,就是操江御史黄嗣权的别墅。操江御史三品衔,专管京杭大运河,是最令人眼热的衙门口之一。这座安庐自然是美轮美奂,山水胜、花柳妍,风晨月夕一步一景,似梦幽长。

黄嗣权的夫人率几名家人在轿厅亲迎青田入园,叩跪再三,极其恭敬道:“娘娘只管宽住,这安庐里上下人手都是妾身精挑细选过的,为人谨慎老成,绝不会在外乱说乱讲。这是管事媳妇程妈妈,娘娘有事就吩咐她,或者告诉妾身也一样,妾身会日日来同娘娘请安。”

青田回了一礼,谦柔一笑,“多谢夫人,真是多劳黄大人和夫人了。”

黄夫人衣裳艳丽,口齿老练,一看就是善于场面应酬的贵妇人。“娘娘有所不知,我们家老爷二十五岁出贡殿试,结果策论的卷子缮写出格,直接被打入三甲末尾,眼看着点翰林是无望了。那是摄政王爷监国的头一年,就与当时的王门内阁力争把拙夫给提做了二甲第一名,由赐同进士出身变成了传胪,这几年间又拔擢他节节高升,所以他对王爷的特达之恩一直感激涕零,这回能有机会在娘娘跟前效几分薄力,简直求之不得。本来他该亲自来给娘娘磕头的,只是他年轻毛躁,怕礼数不周冲撞了娘娘。再说摄政王爷也同他交代,要妾身亲自来侍奉娘娘,妾身虽粗笨,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若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只请娘娘不要怪罪才好。妾身听闻娘娘这半年都住在西郊的一所庵堂里,想来生活颇为清苦,所以自作主张请了扬州城最好的一位老大夫,一会儿待娘娘用了饭之后就进园来请脉,为娘娘开些调息的补药。娘娘且休养几日,等身子大好了,妾身陪娘娘去城中逛逛。扬州是繁华之地,好玩的去处可不少。眼下这天也快黑了,折腾了一日娘娘想必也乏了,妾身也就不多扰,先叫这两位姐姐服侍娘娘去里头歇一歇,然后用饭吧。”

立在黄夫人身后的暮云和莺枝早已泪花闪闪,这时齐齐上前跪倒,放声大哭。黄夫人摆一摆头,与诸使婢一起屏息退出。青田上前扶起了二人,一边一个搂进了怀内,又哭又笑。

一时间略略收了泪,青田拿手抚一抚暮云的脸颊,眼中皆是亮泽的笑意,“三爷都同我说了,多亏你有心眼,千方百计找到了照花买回来,又和她不畏恶殴替我鸣冤,这才还我一个清白,若不然,怕我和三爷都要抱憾终身。”

暮云面上的伤瘢早已尽消,一张脸洁净白皙,眼轮处浮起了一抹新红,“三爷不是糊涂人,只不过对姑娘用情至深,被一时的激愤冲昏了头脑,稍假时日必定能自己明白过来。我们不过是敲边鼓的,倘若三爷信不过姑娘,就是我们说破了天也不顶用。”

“只是我听说,为了凑钱赎出照花,你和小赵把店铺也变卖了,如今你自个跑到这里来,我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京,竟叫你们小两口分隔两地,我怎么过意得去?”

“姑娘怎么倒和我闹起生分来?你但管放一万个心,三爷爱屋及乌,还能亏待了我们不成?早叫人在天津最繁华的商埠白给了

我们一块地皮!小赵忙着打理去了,我只跟他说:‘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到扬州去的,姑娘一个人在那儿我不放心。我不在的这段你可给我老老实实的,别大老婆去了没几天,回来就多出个小的。’哟,姑娘,你瞧,我不是那个意思……”

青田笑起来,点了点暮云的鼻尖,“你倒说我生分,你听你这话,才是和我多心呢。对了,照花呢?她孑然独身的,倒不曾和你一道来?”

暮云的笑容僵在了两腮,“三爷没告诉姑娘?”

“告诉什么?”青田的心猛一跳,眼神里充满了逼问谜底,却又不敢求解的惴惴,“照花怎么了?”

一阵静默后,暮云瘪了瘪嘴角,意态如一脉缠满了哀思的浮梦,“照花在窑子街受了没人伦的糟蹋,从那时起已存了那个念头,当夜面见王爷之后就举钗自尽了,我们没能救得回……”

青田只觉两腿一软,暮云忙扶住她搀去了炕上,含泪相劝:“人命早有定数,姑娘莫要太伤心了,若损坏了身子,照花岂不是白白为姑娘尽了一场心?”

青田呆呆地坐着,泪珠子噼噼啪啪地下落个不住,“傻孩子,傻孩子,她才十七岁,我原说今年给她找个好夫婿,风风光光做新娘的,怎么,怎么——?都是我,我若不把她留在身边,这时她还好好的是槐花胡同的小魁首呢,全是我连累了她……”

“姑娘千万别这么想,这几日我还和莺枝说——?莺枝呢?莺枝!”暮云四面一望,大叫不好,“姑娘,莺枝这小鬼这两天不大对劲,我看她那样子倒是跟照花最后有点儿像,怕是要犯傻。”

青田仍在伤怀,未解其意,却听见了房后一声沉闷的水响。她这才惊了一跳,随暮云赶出。原来黄夫人细问过如园里近香堂的布置,特地挑选了安庐内一处临水的殿阁作为青田的卧房,房后的庭院正依着瘦西湖。只见院中一脉斜晖穿透密密团团的山茶和杜鹃,照在药栏外一汪动荡的绿水上。

青田和暮云两人怔一霎,同时高叫起来:“来人!来人!救命!”

湖中不远处正驶过一只清泥的棠木舫,上有驾娘数名,闻声即掣身站直了两个。她们朝岸边急得又比手又跺脚的青田和暮云望了望,就一先一后由船头跃下。

莺枝被及时从湖中救起,吐了一大桶水,又灌了一大碗姜汤,裹在条红绒毯里向隅而泣。被再三盘问不过,才痛哭流涕地捂住了脸,“奴婢没用,那天奴婢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已经被扭出去送给人伢子了。开始奴婢还以为是有什么错处触犯了娘娘,娘娘不要奴婢了,总想着还要找娘娘问上一问,都等被卖到了另一家才隐隐约约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奴婢是铁了心不活了,可、可那家的小姐人好得很,对奴婢和和气气的,从不打骂奴婢,奴婢千思万想,想死又不敢死,只怕死在人家家反害了这位小姐。奴婢夜夜不得安枕,除了替娘娘祷告,什么也帮不上。奴婢不忠不义,奴婢该死,如今见了娘娘一面,奴婢也就死得其所了。”

听着这番原委,青田的面色沉吟不定。倒是暮云煞有介事地把两手“啪”一拍,“既是如你所说娘娘待你一向很好,你又何必怕娘娘责罚,寻此短见?”

莺枝抽噎道:“奴婢不是怕娘娘,奴婢知道娘娘不会责罚,可戏文里

都说‘一仆不侍二主’,奴婢过不去自己这一道坎儿。”

暮云“呸”一声,立指朝她一戳,“和你这一路,我就觉着你有些呆气,果然是个小戏秧子的傻话,什么‘一仆不侍二主’,那下一句是什么?‘一女不事二夫’。你这是逼着娘娘也投湖去吗?”

莺枝的脸即刻比刚出水时还要白上几分,“不、不!”

“你怕死在别人家害了那小姐,就不怕死在这儿害了娘娘?娘娘头一天住进来就闹出了人命,可是顶吉利的事儿不是?”

“我、我——?”

“亏你还跟我说娘娘多疼你,说娘娘看你年幼身弱,什么粗活儿累活儿也不叫你做,只让你陪着在御玩耍,天天还抽空教你念书认字,你说你一辈子都要好好地孝敬娘娘。你若今儿真死成了,硬邦邦地躺在那儿,还拿什么来孝敬娘娘?”

一边的青田举手拦住了暮云,将莺枝被泪打得湿漉漉的小脸捧起在两手里,神色凝重,“莺枝,戏里的忠孝节义都是生啊死啊,实则哪有那么多快意恩仇?你看世间,就是结发的夫妇倘或一人流散死伤,男子续弦、妇人再醮也是常见得很。莫说你我只是主仆之分,就当真是亲姐妹,我遇有不测,既不因你害我,又不因你负我,何来的不忠不义?替我难过一场也就尽了本分,便该欢欢喜喜、快快乐乐地把日子过下去,这才是正经。咱们都是平凡人,活的是人世漫漫,不是那台上的一折一瞬、非生即死。你照花姐姐原就为人清高,遭逢大孽不肯忍辱苟活,方才一了百了。你如今什么都好好的,若为我动了这个想法,我非但不能够感念你的忠心,反倒要因你而抱愧一世。你想想,何苦做这损人又不利己的蠢事?”

莺枝是个痴气极重的人,自从被青田选在身边,就一心一计地只有这个主子,被迫侍候了别人几个月,那苦楚竟就跟烈妇失节一样。而今却看青田如此悉心相劝,不由得悲喜万端,“哇”一下大哭了出来。

暮云又是苦笑,又是喟叹:“真是个小呆子!”

青田将莺枝环入了怀抱,轻柔地拍抚,一壁又想起照花来,丝丝点点地滴下泪,以袖口拭了拭,哽着声音道:“暮云,黄夫人不说请了个郎中来吗?你去传他进来,叫他给莺枝瞧瞧,这么被湖水一激,别发起热来。”

暮云牵起拦腰的累珠绸带在眼下一抹,向外转去了。

老郎中为莺枝瞧过,开了两剂驱寒的汤药,又跪下替青田请脉,瞧见她畸伤的右手,问过几句,为逞医术高明,第二天就动了针刀。每日换药一次,再以肉桂、血燕之类的药材固本培元,服过一段后,呈给黄夫人的脉案上已写道“精神渐长,脉亦和缓”。

再待拆去纱布,青田手上的赘瘤已斐然无踪,秃指甲也渐有起色,头发更是长出了厚厚一层。她自己嫌丑,房门也不出,只用伤口方愈的手晨昏不分地一遍遍抄写《白衣观音经》和《往生咒》。暮云相劝,她只垂泪相对,“一想起照花这孩子我就心痛,替她抄些经文、做些功德,我自个心里也安慰些。”暮云便也不再劝,唯在每晚临睡时替青田热敷发肿的手腕。

除了与经为伴,青田只是凭栏远眺,看瘦西湖的红亭白塔、帘底花光,不知不觉就看见了漫山的金桂吐蕊,来到了八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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