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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贺新郎_六(1 / 1)

光阴迅速,早又是朔风乍紧、秋去冬来。

齐奢忙于整顿财政,日日早出晚归,常在如园的签押房内与近僚们商谈至三更夜半。青田每每必熬夜等着他,有时实在太晚,便把侍婢们都打发着睡了,回头亲自服侍着齐奢更衣盥漱。

这一晚他进门又到了午夜,还一头扎进天泉舍批阅公文,在她的再三催促下才肯归寝。却看一床厚厚软软的金线鸳鸯被上一团白雪,在御正卧被面中央,睡得呼呼的。青田回头向齐奢“嘘”一声,蹑手蹑脚地爬进里床,从边上把被子揭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滑进去。齐奢也“嘘”一声,抓住了自个这边的被头轻掀开一寸,停一停,却陡然手臂一挥,“走!”将整张大被向后抖过去,直折得被上的在御连打了几个滚撞在床尾,“吱哇”一下高跳着惊醒。

齐奢乐得拍掌大笑,直将鼻下的两撇“八”字黑须扯成“一”字,伸展四肢摆个“太”,大模大样地躺进了床里。在御气咻咻地冲他叫了两嗓子,愤愤然蹦下床,往熏笼边的猫篮里爬进去。青田也气得直捶床,“好好的你又欺负人家。”翻身就要下去抱在御,被齐奢一把摁定,另一手就扯落了帐子,“随它去吧,明儿就好了。天不亮爷就得例朝呢,可睡不到两个时辰了,你快听话别闹了,让爷好好抱着睡一觉。行了行了,你家在御一身肥肉,冻不着。别拧了别拧了,快睡,睡了……”

在御吃了这一记大亏,到第二夜齐奢回来,只对他尾巴一甩,几下跃去了一只九桃纹高几上,抱起两只前爪,冷傲地别开头。刚好莺枝和另一个小丫头端了几碟猪肝、牛乳进来,齐奢横手接过,“你们去吧,我来喂。”自甘献媚地追着放去猫儿鼻下,“在御大胖,在御小乖,跟你开个玩笑,瞧你,心眼真小。别生气了,来,吃点儿肉,喝点儿牛——”

他正俯在在御脸前喜眉笑眼地哄着,竟不妨在御骤然把对揣在怀里的前掌扬起一只,掌垫“啪”地照着他侧脸就给了一下,打完了后腿一蹬,转瞬就没影儿了。齐奢在原地愣一刻,方才两耳生烟、双眸出火地喊起来:“青田!段青田!”

其时青田与照花在隔间描花样,听了这十万火急的叫喊,忙快步赶过来,只见齐奢满面怒气地立在窗台边,“你们家在御打我!”

青田不明所以,“啊?”

齐奢长展一臂,腰下的一块玉螭韘佩恢恢晃动,狰狞不已,“我才好心喂它牛奶,它居然伸手打了我一巴掌。”

青田明白过来,“哧”一声笑了,“它那小爪子能有多大力道,打你一下,还不跟给你搔痒痒似的?也值得这样横跳一丈、竖跳八尺的?”

听了这话,齐奢益发发作起来,“不行,爷长这么大从没挨过谁的嘴巴子,今儿这一下你必须叫那东西给我讲清楚喽。”

青田也越是笑个不住,“有什么好讲的,还不是昨儿晚上人家都睡着了你非耍弄它,自找的。”

“那也不能打我脸哪,你快去找它出来,当我面儿也扇它一下,你去不去?不去是吧,行,不去我去。”一拧身,当真四处找过去。一眼在一张如意软云榻

上瞄见在御,一步跨上前就在猫头上拸了一巴掌。

青田紧跟在后面,却不及阻拦,直恨得跺脚,头上一双镶紫玉錾金的流苏对钗累累抖颤着,“你这人真不讲理,原是你不好在先,又这样以大欺小,也亏你下得去手。”

在御挨了打也不叫唤,蹦下来一溜小跑从门帘下钻了出去。青田白了齐奢一眼,也扭身自去,回到房里头,同照花咬碎银牙。照花拈着笔,笑得溅了一手墨,“想王爷那样沉稳的一个人,到了娘娘跟前怎么反像没长大的小孩子似的?”

“他就是没长大,成日里招猫递狗的。”青田狠狠地拧绞着右手上两根涂金镂花的银护甲,嘟嘴抱怨。一语未竞,又听得齐奢在外头高喊起来:“段青田,段青田!你给我过来!”

听着那声音是从天泉舍传过来的,照花窃窃而笑,青田气鼓鼓地睐她一眼,抬身觅去。

“又怎么了?”

插手斜立在门边,眉发鬓角凉意凛凛。

齐奢的盛怒更胜其前,整张脸都气得发白,“你看,你自己看!”他站在大桌后,手里抖着个什么,“啪啦”一下掷在桌面上。

青田近前几步拾起来,这一看倒又禁不住笑弯了腰。那是一份素纸白折,题头写着“山西道监察御史臣冯道引跪奏,为大臣品格卑污,行止不端,请立赐罢斥,恭折仰祈圣鉴事,窃查户部右侍郎……”从那侍郎的名字起,其后一片墨迹模糊,还有股臊味——是猫尿。

一整只摆在大桌上的黄匣子全泡在尿里,一层浮沫还没褪,显然是在御才做下的好事,把齐奢气得眉髭倒竖地嚷嚷:“反了它了!你还笑?!”

青田急忙憋住笑脸,捏着那折子边又搁回,“好了好了,你且别急,到外间转转去,我把这些拿到火盆上烘一烘,干了就好了。”

“那也不成,请安的黄折倒也罢了,这奏事的白折也给我尿了,字迹全污,还一股味儿,就干了也看得出,你让我怎么发还折子?”

“我再帮你拿香熏上一熏,回头大臣们看了,只当是不小心把茶水泼在上头,也没什么要紧的。”

“怎么没什么要紧的?这还好几本折子我没看呢,这下怎么批复?你你你你把那只独眼龙给我叫出来,我非让它长个记性不可!”

“你还嫌在御的记性不好哪?”青田从衣钮边抽出一方青玉鸾鸟丝帕,来抹齐奢的团纹蛟龙出海袍,把沾在他袖口的一点尿渍含笑擦去,“昨儿你招它一下,它今儿就要还你一下,你又打回去,它再给你尿回来。你若还不依,自把它叫来踢几脚,它更不知想出什么歪点子来气你,又或是真伤心了就此翻脸不理你,还不得你费心去哄?冤冤相报何时了,算了吧,啊。”

齐奢挣袖一甩,“不行,就是你给惯的!弄了两个丫头专门伺候它吃喝拉撒还不行,还叫莺枝这么个抱猫丫头天天陪着它玩,捧得简直活菩萨一样,它才敢这么无法无天,骑在爷头上拉屎拉尿。”

“那都算我的不是成不成?我的爷你平平气,放那东西一晚上臊着甭理,它保准明儿就巴巴地黏着你,到时候你再说上它两句也就完

了。”

“为什么每次我俩有事儿你都护着它呀?”

“不是我护着它,它又不懂什么,你同它生这么大的气不是白气着自己?”

“谁说我白气着自己?我收拾它一顿我就不生气了。你快把它给我弄出来。”

“好了三哥——”

“你少啰唆,我还就告诉你,我今儿要不好好教训那畜生一场就不姓齐。”

“姓齐的你还没完了是吧?”青田也怒从心起,一把摔开了手,“那你把在御叫来,绑去你的箭垛子上射它十箭可就遂了心了?这么大一个人老和一只小猫过不去,你羞也不羞?”

“你——”齐奢粗喘了两声,抬手就把桌前的一樽春瓶拂去地下,箭步走开。

青田瞅着他一跛一跛的背影,眸中的一点怒气就渐渐化作了晶莹闪耀的笑意。她掖回帕子,两手拍一拍,轻声连唤:“在御?在御?”

她在帖室里找到在御,又往宜两轩去找齐奢。他已换过了寝衣歪在床里,幼烟在脚踏上跪着替他捶腿。青田摆手叫幼烟退开,这头就抱着在御坐去到他身畔。

“我们俩来给你赔不是了。”

齐奢冷面冷眼,旁视一边。青田自管笑俨俨的,倒更往近偎一偎,吐气芬馥,“摄政王爷,您瞧瞧,我把罪猫给您擒拿归案了。”她又别过头对着怀中的在御,把声调放得很严厉,“在御听着,想你素受朝廷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却反恃宠跋扈、作恶多端?今日你亵渎御物、藐视亲王,若不重治,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惟念你年老,姑于万无可贷之中免于肆市,着加恩赐令自尽。”说毕把在御往床下一丢,伸出云头锦鞋,在它周身划了两划。

在御跟着青田的脚拧两拧,耳朵一耷拉,便就地一滚,四仰八叉地躺倒了,眼皮闭得死死的,全身僵缩,尾巴歪在一边,连一根毫毛都不再动弹。齐奢用余光瞥着猫儿的憨态,早不禁笑出来,把脚上的白缎平金袜踏去在御的小肚子上揉弄几下,又去拨弄它脚爪四肢。在御全不作稍动,真与死去一般无异。

“嘿,你这厮原来也会这招。”

青田趁势环搂住齐奢的腰,声调放得似乳燕婉转:“三哥哥,三爷爷,看在罪猫已经伏法的分上,您老人家就消了这口气吧。”

齐奢放声大笑,“你们俩,一对鬼灵精!”说着就将踩在猫腹上的脚蹬两蹬,“得了胖厮,起来吧。”却看在御依旧死态逼真,更惹他笑个不已。

青田俯下腰去,伸指在在御的鼻前轻轻一弹,“唒!”在御翻身跃起,咧着嘴,蓝眼睛亮亮地向上一望,顺着齐奢的腿就蹦上来,趴去他胸前。齐奢拿手在它脸前一点,“你给爷等着。”

在御“喵喵”几声,两把胡须抖一抖,低头往他颈下一抵,煞是惹怜。

齐奢笑着抱住它,一手就去扯被子,“段小囡睡觉。”

青田笑一声,“我还没卸妆呢,你们爷俩先睡吧。”

待她除了晚妆回来床边,见齐奢和在御已脸贴脸地睡熟了,呼噜一震一震。她笑望着他与它,有幸福暖暖地升起,淹没她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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