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宝幄香温,金堂夜永。连阳光也不忍打扰这高唐之梦,由房间里走过时,温柔而无声。
别处却有“嚯啷”一响,一只螺钿瓜棱盒从木槅上摔落。
宜两轩之外,侍婢幼烟疾步上前,将另一个侍婢萃意轻推了一把,“你做什么呀?扫个灰也这么毛手毛脚的,又把什么碰掉了?”
萃意手里拈着把掸子,也不理幼烟,直往身后一指,“紫薇,没瞧见着东西掉了,还不赶紧过来收拾?”
“嘘——”幼烟向前头紧闭的门扇张一张,瞪住了萃意,“你作死啊?这么大呼小叫的,王爷还没起呢。”
萃意那又圆又小的短脸整个向下耷拉着,一双饱含怒气的大眼睛却炯炯欲飞,“我伺候了王爷这么久,就是年节也没见过爷哪天辰正还不起身的,这可都快午正了,还高卧不起?昨儿夜里不是你坐更,你可没听见,哼,真不白是窑子里出来的。”
“嘘——”幼烟一把就捂住了萃意的嘴,两眼往脚边一瞥,“紫薇你且放着,一会子我收拾,忙你的去吧。”这厢牵开了萃意几步,把嗓音逼得又低又虚,“你可是疯癫了,在这里乱说话?咱们两个相好一场,别人不和你说的,我和你说。我告诉你萃意,你心里那点儿想头我一清二楚,今儿我索性挑明了奉劝你一句,趁早别做白日梦!你想想顺妃、容妃几位主子,哪个不是美人坯似的?家世又好、又知书识礼,照样拴不住咱们这位爷的心,你不过是个大字不识的丫头,有几分姿色罢了,就算平日里多受纵容,如今连个通房的名分还没挣上呢,继妃詹娘娘都不管不问的事儿,轮得着你吗?你这一暴脾气在这如园里可得收一收,我瞧这位段娘娘可不一般,你若口无遮拦把她给得罪了,没有好果子吃。听见没有?”
萃意满脸的不服,把那掸子在自个的裙边甩两下,“行了,仗着大我一岁半岁的,动不动就拉下脸教训人。我看王爷不过是一时新鲜,那姓段的得意不了几天,咱们走着瞧。”腰一扭,就闪开去一边。
“这死丫头。”幼烟低眉自叹,又拔高了声音急应,“哎!萃意,让大家赶紧的,里头叫了。”
门一开先扑出浓香骀荡,日影横斜间,一地散乱衣裳。幼烟、萃意、晓镜、月魄、红蕖、紫薇,六婢金莲细碎,由起居间直入卧房,齐齐一排跪倒在大床下,各自举高手中的漆盘,盘上托着漱杯、漱盂、面巾、执壶、面盆、茶盅。微开的帐中伸出了一只手,手指颀长,从盘中拈起了一只錾花小杯。
齐奢把杯里的薄荷水在口间一过,倾身吐出。萃意手托银盂,肃容跪接。齐奢又取过另一只漱杯递入帷中,少顷,便有一副秀面玉颈,似一茎芙蓉新出水。地平下的幼烟偷眼窥来,见青田睡态未消,丰神姽婳、旎旖无双,纵使同为女子,也看得她心头一阵乱跳。萃意在一旁也上翻了两眼相睇,青田与这目光对了个正着,正自一愣,那头齐奢已揽过她耳语了起来,顿令青田春情透脸。他一手抓过面巾放来她面上轻轻一拭,她低着头,但管紧扯住胸前的被子向后躲。他笑着扔开了巾帕,最后从茶盘中拣一只红瓷茶碗,把碗里的淡蜜水送来她口边。
午时三刻,二人已各自更衣洗漱毕,在起居间的软榻上对坐。暮云两手里抱着猫也进得房来,笑眯眯地把青田左看右看,“我瞧姑娘今儿是不用梳妆了,脸上自个就红红白白的,比涂了胭脂还好看呢。”
青田啐她一口,脸色反更见芳菲。
齐奢开怀大笑,“你姑娘不爱听,爷爱听,就冲你这话,爷得赏你些什么好。你想要什么?”
暮云头一扬,亦是翠羽明珰。“三爷当真?”
“驷
马难追。”
“三爷若真心赏我,我别的不要,只要我们姑娘这一张笑脸,往后我也不能天天伴着姑娘了,只愿她每日醒来都有这样的一张笑脸才好。”
齐奢微奇,“你不伴着你姑娘,做什么去?”
“这贫嘴丫头要出阁了。”青田的长发仍未盘起,蓬蓬松松地只拿一带三色玉珠环系了坠在肩后。她拿手拢了拢,轻声甜笑,“上个月小赵正式向妈妈提了亲,她再过一阵子就要被花轿接走了,我哪里留得住?”
齐奢更是笑色盈面,“是吗?这可是喜事儿。好丫头,三爷想想,回头送你一份大大的贺礼。至于你适才所求,我向你这个新娘子保证,必定待你姑娘‘日日如新妇’。”
暮云欣然一笑,弯腰把猫儿放去地下,自个亦捉裙伏地,“暮云代姑娘谢过三爷。”
“起来起来。”齐奢一手抬了抬,另一手就在榻几上握住了青田的手。
某一角,萃意空攥着自个的两手站在那儿,冷冷地笑一声:“王爷,都这个点儿了,是用早饭哪,还是用午饭哪?”
“还真是饿了。”齐奢的笑眼由萃意的脸上一扫而过,仍只凝视着青田,关切有加,“你有什么想吃的?”
青田娴丽一笑,“我都好,只别像昨儿个动不动就二三十样菜。光晚饭那一道鲍鱼烩珍珠菜,据我所知就要七八天的工夫,前前后后耗费十几道工序才做得出,还有一道煨鱼翅,其汤味之鲜美也不知得用多少的肥鸡陈腿,那碗红烧鳖裙只怕也要费掉一二十斤的鳖,更别提果子狸、猩猩唇这样的珍稀食材。倘若每餐都如此精致铺张,我可真是食不下咽了。其实三四个家常小菜就很好,像油盐炒芥菜、清炖嫩豆腐什么的,我怕还吃得踏实些。”
在御从脚踏上一蹦蹦来了齐奢手边,齐奢把它抱过,纵声大笑,“宫里开一次膳一百来样儿都算少的,爷已经够省的了。再说,你倒是盛德节俭,幼烟、萃意这几个干活儿的还得吃你的剩儿呢,油盐炒芥菜?——非背地里咒死你不可。”
“王爷专会取笑,”与萃意并立于榻下的幼烟两腮含笑,“奴婢们可不敢的。”
“你是不敢,你边上那个怎么样就难说得很了,”齐奢笑着伸臂一点,“背过脸,她连我都敢骂。”
萃意举手掠了掠发帘,绷了好久的面颊一下子笑出了两朵桃花,“又瞎编排人,我什么时候骂过你?”
青田见其一笑一颦间一对眼娇波四流,口气又这样地亲昵不羁,霎时间心中已连转数念,暗望齐奢。
他倒只坦坦荡荡一笑,低下头去挠在御的肚皮,“你们去跟厨房说,娘娘要吃些清淡的,我呢,就照早饭备吧。”
“这是你的‘早饭’?!”
未时初,饭厅,青田愣眼望住桌上的一大盆炖羊肉,大吃一惊。
“啊。”齐奢早抄起了剔刀,拉一条塞入嘴里,“嘶,咱俩没一块吃过早饭?”
青田摇了摇头,“你平常早饭都吃这个?”
“是啊。”
“每顿都这么好几斤肉?”
“干吗这副样子,又不用你掏钱养我!”
“一起来就吃这样的油重之物,怎么吃得下?”
“嘿!爷一天累着呢,还常常吃不上饭,不早上多吃点儿哪儿顶得住?你尝尝,好吃。”
青田一下向后避开了三尺远,把两手挡在脸前乱摇。齐奢笑着收回手里的一把肉,填进了自个嘴里,“嫌有膻气?”
青田苦笑着点点头,“我还是吃我的炒芥菜吧。”举起瑞兽筷架上的镶金筷捯一卷子菜,细嚼慢咽。刚吃了两口又放下筷子,掏出手绢来同齐奢
抹嘴,“你慢些吃,满嘴流油的。”眼中却有比油更亮更浓的爱怜,四面流溢。
齐奢呵呵一声,两腮鼓动地呜噜着:“我今儿回来也得挺晚了,你自个吃,甭等我。然后暮云哪——”
“唉,”桌边侍膳的暮云从砂锅里盛一碗血粉汤,一头放去青田跟前,一头笑应,“三爷什么事儿?”
“你今儿去怀雅堂跑一趟,把你妈妈,还有你姑娘的几位姐妹明儿都请到园子里来,大家在一道听听戏、乐一乐。”
“做什么?”青田停箸,纳闷非常。
齐奢抓过牛角杯,吞了两口酒,“我明儿有例朝,天不亮就得走,叫她们来陪陪你。民间不都讲究个‘三朝回门’吗?咱只把娘家人请到姑爷这儿瞧瞧,别觉着亏待了她们姑奶奶。”
青田酽酽地凝住他,他也投目向她望来,相视一笑,愿作鸳鸯不羡仙{l-end}。
阶前响起了一阵靴声,橐橐而近。“奴才周敦叩见王爷、娘娘,愿王爷和娘娘长乐未央、如意吉祥。”
青田转目一张,忙起身回了个礼,“周公公。”
“你赶紧坐吧,”齐奢朝她把手往下压一压,“你这一站,他可起不来了。”
桌围忽一动,只见在御从桌底下拱出个头,大睁着蓝绿两色的鸳鸯眼,翘着胡子哼哼。青田坐了,拣两筷鲜蛏子肉丢去桌下,一壁笑睇着周敦,“公公哪里去了?我才还想问王爷呢,怎么这两天都没见着?”
周敦从地下爬起,笑脸上圆溜溜的大眼睛逸兴神飞,“王爷体恤,放了奴才几天假,让奴才回家去看看。也没能赶上迎奉娘娘入园,娘娘切莫怪罪。”
“对,我不是让你后儿回来吗,怎么今儿就来了?”齐奢向他睃一眼,依然是只管吃。
周敦对之一笑,“奴才心里挂念王爷,在家实在是待不住,腻烦得很,就提前回来了。”
“哟,”齐奢语带揶揄,“这么有良心,对着如花似玉的媳妇还能想得起爷来?”
青田诧异道:“怎么,周公公也娶过亲了?”
周敦一下就忸怩起来,垂下了眼皮子在那儿摸衣,“嗐,就是上年花钱买了个乡下女孩子,人老实,帮着打理打理家务罢了,哪里当成一桩事儿呢。”
厅内的诸人见其神情大不比以往,全暗自发笑,齐奢也一笑,转而泛泛问一句:“你吃过饭没有?”
“多谢王爷垂念,奴才吃了午饭过来的。”周敦如逢大赦,借势就引开了谈锋,“才路上听见说,祝大人和张大人一早上差人去了四五次崇定院,问王爷来没来。”
“嗯,我知道。”齐奢甩手把小刀丢入吃得只剩碎骨残渣的食盆中,“我这就走。”
水马上就从一旁传了来,幼烟端着盆,萃意拿了香肥皂替齐奢搓手,周敦则赶着送上了漱口的小银杯。齐奢反复漱了几回,这头两手已被萃意细细地捻干,便一甩手立起身,“备轿。”
等换好了公服,轿子已抬到寝殿近香堂的殿檐前,侍女、太监都已鹄立左右,青田也站起一边。齐奢反倒几步走来她面前,低首微笑,“那我走了,你自个好好的。”
青田仰着脸,笑着闪一闪眼帘,又含羞带臊地垂下头。
他笑着,几乎如偷偷摸摸一般,当众把她的指尖拉一拉,就回身出去了。
所有人立即一起跪下,“恭送王爷。”
青田望着那顶黄缎大轿在前呼后拥中眨眼转去,浮起澄澄的一个笑。她送走的不是势位至尊的亲王,只是她温存的、亲密的爱人。
裙角被什么牵一牵,她笑着俯低把在御搂进了怀里,拿脸蹭过它雪白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