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火,随着拍泥涂藁的箭头乒里乓啷地砸落,映亮了草原的夜空。繁星隐匿,乌云压境。瓦剌人瞬息已卷至营前的拒马——插有长枪的十字凿孔木径,专事阻挡骑兵突击。拒马后,鞑靼士兵们也列好了阵势,都是长年累月在沙场上过日子的人,夜袭下也个个整肃有节,盾牌手在前,其次是弓箭手、长矛手、刀斧手,一层层抵挡着瓦剌的进攻。瓦剌的骑兵有的直接撞在了拒马上,肠穿肚破;有的被飞掷的矛枪刺中,掉下马活活被拖死;还有的被铁箭射穿了头盔,脑浆飞迸;但更多的已凶暴地越过了每一层障碍,向大营杀来。
“对方数千,你我只有区区百人,正面迎击必败无疑,只能冒险一试!”在将一只巨大的口袋绑起在驮马的背上之后,齐奢腾身翻上了自己的坐骑,冲身边的另一骑嘶声狂吼,刚硬顿挫的蒙古语音节迅速滚动着,更显十万火急。
中军大帐外的空地上,苏赫巴鲁也已戎装加身,他后牙一咬,重重地点了个头。
两个男人同时高举战刀,对各自的属下、向迥异的方位,锋锐挥出。
势不可当的瓦剌军队已在鞑靼的营垒打开了突破口,狂风骤雨般地呼啸而入。骑士们迫切地刺马,夜风也猛烈地抽打在铁甲上,根本没人注意到极短促的“嗖”“嗖”两声,与此同时,两匹战马的马背上已是空空如也。而在十步外的蒿草丛里,一对套马索则在飞快地收短。
被套绳紧缚的两名瓦剌士兵刚刚被拖近,所有的武装即遭解除。这是一个大约四五十人的包围圈,中央,一条包有着精铁护膝的膝盖压住了其中一名俘虏的手肘,上方的头盔里传出齐奢的声音,说的是标准的蒙古语:“你方大营,带路。”士兵仰躺在草地中,也许是还未反应过来,总之不回一字。齐奢立马就一把攥住其右手的食指,猛向外一拗,“你方大营,带路。”士兵“嗷”了一声,那根手指已呈不可能的角度斜斜地蜷伏在他的手背上。他嘴里蹦出了长串的话,一定不是好话,因为紧接着齐奢就一一折断了他所有的手指,每断一根,重复一遍那简短的要求。
不到马跑半里地的工夫,另外一个瓦剌士兵就眼睁睁看着身畔的同伴两手失去了战斗的资格、耳鼻被割去、眼睛被刺瞎、头皮被生生从头骨上拉下。每一项酷刑都伴随着机械的一句话,仿佛这句话本身就是吞噬生命的恶灵。故而当施刑者把刀戳入其同胞的喉管,把比刀子还锋利的目光戳向他时,这名士兵即刻高喊起来:“我带路!我带路!”
另一侧的死者大张着眼,血自其头、自其脚,缓缓地渗出。
而更多的血则在爆裂般喷炸,触目皆血腥,鲜活的身体一具具四分五裂、内脏横飞。苏赫巴鲁横舞着血染的战刀,掩护副将莫日根独自飞马入夜,直至其马蹄的扬尘也消失,他才拧身断喝:“撤!”顿时,损伤惨重的鞑靼兵将便追随着主帅往遥遥的荒野里逃去。瓦剌大军踏平全营,咆哮着在其后紧追不舍,若从高空中俯视,就活像是有一头小羊羔在被成群的猛兽逐赶,撩起了滚滚烟土。
烟,半死不活地向上卷动,火堆中的炭星子一明一暗。偌大的营地扎在座小山丘上,沉静而旷漠。夜景的山腰中零星浮起了一片影,打头的战马上是个被反绑着的俘虏,口内塞着布条,只
能将下巴朝前一指。
“王爷,他没撒谎,”开口的是何无为,手持长弋,头戴兜鍪,“瓦剌人长途奔袭只为此一击,志不在防御,大营果然已全体出动,连游哨都没留。”
同样扣着铁兜鍪的齐奢头一点,接着就扬手做了个动作。只见何无为挑过马头,顺来向狂奔而回。同一刻,瓦剌的俘虏被切断了喉管。跟在齐奢身后的几十名骑兵幽灵般四散入敌营,迷梦中的瓦剌人连铠甲都不及穿戴齐整,便被自天而降的精骑消灭个干净。齐奢清点过己方人数,三死一伤,全歼敌军一百余,倒也很算得战绩辉煌。至此,他才由负重的马匹身上拉下一路所携的裹袋,朝前抖开,里面是一杆接一杆标有着苏赫巴鲁徽号的大旗。
至于徽号的主人,早已被打得是落花流水、埋首逃窜,熊熊的焰光被抛至数里外,夜路漆黑得敌我难辨。突见前面天边升起了一柱红光,是有人在施放火筒。苏赫巴鲁原本率队伍逃向正东方,这之后,却转往光束所现的东南。瓦剌人正诧异间,只见又一支火筒直飞冲天,扯烂了黑色的天幕,接着就听到前方的鞑靼人开始互相传递着不甚清晰的喊声:“就在前方!小心脚下!”
瓦剌人登时寒毛直竖,这是赫然表明信号处有个陷阱在等待着,而两个多月前,苏赫巴鲁正是以同样的佯败引他们落入了大沼泽。何况其时好歹是黄昏,此刻却黑黢黢得五指都不见,如果鞑靼人照施前伎,怕是翻手间就会叫他们全军覆没。犹豫不决之际,追速已减慢,便很快失去了逃兵的踪影。瓦剌的头领下令停行,当下以队尾为队首,大军原路返回去清空鞑靼人的营盘,抢的抢、烧的烧。
荒原的另一端,第三支火筒尖啸着升空。光束根部所照亮的却不是瓦剌人惧怕的埋伏,而只是带领着十来个零散兵将的鞑靼副帅莫日根。他观察到什么,遂奔上土坡,勾起了拇指跟食指把尖利的鹰哨吹得彻天响。不多时,一撮子骑兵闻声而至,马还未停稳,打头之人已跃下,“瓦剌人害怕中计,不敢再追。谙达那边如何?”
莫日根向苏赫巴鲁合胸施礼,“启禀二王子,摄政王的人还没到,再等等看。”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人马都将息得缓过了劲,才见已把马抽到口吐白沫的何无为。苏赫巴鲁命人为他换过了马匹,便重整旗鼓,由其带路向瓦剌人的驻营赶去。
无眠的天地间浮起了一层白色的微光。
话说志得意满的瓦剌军队从鞑靼那里掠尽了粮秣美女,满载而归。一夜马不停蹄地奔驰了上百里,又困又乏,正欲好好地回营休息,谁知到得扎营的山丘下,眼尖的兵将却尽数变色,“怎的旗子换了?!”
松明全部地大明大放,仿似就为了把这一幕照得更真切:烈烈飘摇在晨风里的正是敌方大旗。瓦剌人立马一片哗然。
杂乱中突听得身后号角大作,前方的山丘就呼应一般嗡隆隆响起了一通战鼓,一批人马已直冲而下。在光照尚未明朗的乳色天幕里,只能看见铺天盖地的烟尘被掀起,不知来众是成百或上千。未赶得上应付这头的激变,那边又已是一阵大乱,明明被赶到了夜尽头的苏赫巴鲁又率人自晨曦中冒了出来,潇洒地抽出流云箭。顷刻之间,鞑靼一方箭如雨发。
大惊之下,瓦剌人只道又中伏兵,没
两下侧翼即被冲散,丢下了辎重奔命而去。而那些不幸陷入箭雨中的兵将们,则一一地倒在了大地上。
这一日的朝阳,被血渲染得格外耀目。
丘顶的帐前,齐奢和苏赫巴鲁一身的烽烟斑驳,面盔已揭去,一对风调迥然而同样英武的男儿眉目均是满溢着兴奋,醉意犹新。齐奢的部下仍忙着自马尾上解下一把把的粗枝烂叶,多亏了它们所扫出的雾阵,才能令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瞧起来恍如军马万数、声势壮大。
“兵者,诡道也{l-end},”齐奢说得慢,似在思考如何译得漂亮些,“他们既然能无中生有、暗度陈仓,咱们也能树上开花、反客为主,就算打个平手。”
苏赫巴鲁把一手摁到对方的肩头,半挂下脑袋,“我可当真羞愧难当,为着有事相求,竟险些害谙达命丧大漠。”
齐奢用同一种姿势,笑着把另一手搭去到苏赫巴鲁另一边的肩头,“大漠上能做个男人,在哪儿就都能做个男人,这本事是谙达教我的。而在大汗的眼皮子底下逃离大漠,施展这身本事的机会,也是谙达给我的。至于当年兀尔扎河一战,我如何取胜,天地知,你我知。如果不是谙达不惜身负叛国重罪而私底下向我递送军情,我要么就是遭大王子的部队歼灭,要么就是战败被依着军令状处决,何来他日大胜还朝、封王称摄之风光?可若谙达以为,齐奢应许你所托之事权为报恩,那就大错特错,谙达待我的一片恩深义重,我终此一生也无以为报。这么说吧,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谙达半夜里来叫我,说那白狼又来了,你要去宰了它,大王子布日固德不肯跟你去,问我敢不敢一道?我穿上鞋,提了刀就跟你走。现在同那时候一点儿分别也没有,谙达要做什么,齐奢一字不问、奉陪到底。”
一大阵暖风呼啸而过,两个男人默契地用手扣住了另一方的后脑,把额头抵在一处。这动作曾无比地稚嫩,就在那些个逝年中永远有一对异国王子,一个强、一个弱,强者用健勇的体魄和慷慨的公平,弱者用挺拔的自尊和坚毅的眼睛,同时赢得了彼此的敬重。他们都衷心地盼望有一天,可以不仅以人格的平等,并以力量的平等站在一处,今天他们站在一处,凭一个童年的姿态,凭一场生死恶战。世事浩淼间,总有些缘分可令人遗忘人生的空瀚与寥落,这种缘分,存在于男和女,或兄和弟。
苏赫巴鲁把手顺着齐奢的头颈直滑到他后背,用力一拍,“我算明白哈斯琪琪格那丫头了,女人家若被你这张嘴哄过,真没法再跟其他男人。”
齐奢大笑起来,被一些青葱的岁月点亮了双眸,“她,好吗?”
“守贞不嫁。”总是这样的,好男子的出色总要由很多女子的凄美来装点,但因其中的有些女子格外好,就使人难以不黯淡了双眼、沉下音调。一晃眼,苏赫巴鲁已清一清嗓子,容色自如,“最多再过两个时辰援军就能赶到,谙达稍作歇息,我到时候派人护送你回国。”
齐奢的眼仁也幽密而内敛,若封有宝藏的山穴,“这段时间谙达也只管休养生息,待我回京安排一下,晚几个月再给你消息。”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塞北仍是凉风习习,关内却已经是熏风送暖,家家蒲艾盈门、处处榴花照眼,即将进入响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