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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迎仙客_七(1 / 1)

再过了三天,就到八月正十五。

青田眼底和嘴边的瘀痕虽然未消尽,但化妆化得浓重些,在昏暗里也就不大看得出。她半仰着脸,让暮云替她拿水粉盖起最后一点伤痕,尽心地打扮着。这一夜对于所有的娼妓而言意义重大,槐花胡同的数家院子门前全等候着一溜蓝呢车,却并非是客人们接倌人出局,而是倌人们自己准备去勾栏胡同里拜夫人庙。

勾栏胡同得名于元朝大都的御沟栏,元灭后,由旧宫的宫女在原址上翻建了一座庙宇,供养花蕊夫人的铜像。花蕊夫人本姓费,是后蜀皇帝孟昶的宠妃,蜀灭后被宋太祖赵匡胤充入宫中,亦盛宠不衰。而不知自何时起,妓女们便将这位歌妓出身的贵妃娘娘奉为本家,每逢拜太阴的中秋节,均相邀来参拜花蕊夫人。

段二姐对这一天极为重视,不管是哪位大老爷的局票,也要叫养女们先拜过了吉神方可出局。于是青田同一众姐妹们沐浴更衣,各带着贴身的大丫鬟坐进骡车,由槐花胡同直驱勾栏胡同。等到了东四,早已没有停车的地方,街头巷尾不是花丛众美,就是赏花狂徒,挤得个水泄不通。怀雅堂先到的几位倌人正等在胡同口,每人擎着串冰糖葫芦吃得起劲,见青田和照花挽手并来,好几根签子一起举到她们的嘴边。周遭吵闹非常,青田别开头,笑喊着伸手往前一指,“定又是对霞这贪嘴丫头带的头儿,我瞧你肚上的束带迟早绷开。”

“这回可不是我,”对霞摇晃着发间的一支排穗珠石步摇,把身畔的人推上一把,“是蝶仙妹子这两天宰了个大洋盘,请我们客,不吃白不吃。”

“就是就是,”凤琴颈上挂着一副硕大的银丝月牙项圈,将她的下巴颏也映得银澄澄的,“蝶仙姐姐这回发大财了。”

蝶仙的胸前围着金三事攥领儿,精光一震,跌宕生姿,“嗐,白眉大仙保佑,前两天让我逮着一个瘟生,小县城来的土财主,规矩也不大懂,刚刚打了两回茶围,我叫他陪我去金铺逛逛他也肯,遇上这等大主顾,还有放过的道理不成?我一口气挑了五个戒指,全叫他掏的钱。他哪里知道我背地里同老板说好了,多要了三倍的价儿,晚上老板就偷偷返了我二百两银子。我不单白得了戒指,还大赚了一笔。”

青田几个全握着嘴笑,对霞更是笑得鬟凤低垂,“才别听她胡吣,什么小县城的土财主?人家可是河南地界大名鼎鼎的曹大公子!就是那放官吏债的曹家,端的是田连阡陌、米烂陈仓,这人是家里的长房长孙,叫曹之慕,听说就乡下一房老婆,再没有其他姬妾的,来北京才两个月,已不知被多少倌人盯上了。蝶仙这小浪货若真能拿下这位主儿,跟他回去当曹家的如夫人,也算是没得说了。”

“狗屁如夫人,”蝶仙吃进一颗糖山楂,又风情万种地唾出了果核,“好稀罕的名头吗?别人看着是黄金,我却看着狗屎不如。”

“你积点儿口德。”青田在蝶仙的嘴边轻轻一捏,“这些年就你不安分,

生意不放在心上,倒把那些唱戏的姘个没完没了,今儿小生、明儿武生,连那乾旦也跟他混缠混闹,闹到几时才够?年纪也到了,再不好好寻个下家、找条出路,只备着把这青春饭一直吃下去不成?”

蝶仙扬高了一双流波细眼,荡逸轻扬,“姐姐你还不知道我?我从第一天做生意就没想过从良嫁人,叫我嫁那贫家小户,我大手大脚漫撒钱财惯了,受不得穷、挨不了苦。叫我嫁那高门大户,我又嫌许多的规矩森严,拘得人厌烦,况且豪门姬妾众多,难免不三朝两夜地独守空房,青春苦短而来日苦多,又有什么趣味?依我说,就像一树花,既然在山间开得姿媚横生,何苦一定要伤根动叶地移到大宅门里?离开了自己的托根之地,必然水土不服。更甚者,简直是硬将好好的花折下来供养在金瓶里,纵使养花的人再怎么爱惜,过不得多时依然是枯死。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倌人嫁了人,又下堂求去的。我只说,既身在这花国之中,也就甭想松柏的四季常青,只光光鲜鲜痛痛快快地开过一季,完了该枯枯、该死死,也就是了。”

“姐姐你甭劝她,她就是天生的贱命。”对霞将峻丽的窄脸一抖,斜睐着笑眼,“天晴了要下雨、下雨了要太阳。有情的嫌人家没钱,有钱的嫌人家没情,有钱又有情的,她又嫌人家样貌不俊、谈吐不济。依我说,这世上哪就有个十全十美的?就算有,也轮不着咱们。所以呀,只有当个倌人,一边花着大佬们的钱,一边睡着小优们的身,食东宿西,什么好都占上,方能遂了这位姑奶奶的意。”

蝶仙捏起胸前的金挑牙,一手遮在嘴前掏了掏牙缝,不清不楚道:“得了吧你,也不知是谁才是食东家、宿西家的行家里手。昨儿晚上你干的好事儿我都不稀罕说,只仔细妈妈知道你又使这下作手段,再饿上你三天不给饭。”

照花听得一双长眼睛也瞪做了滚圆,把头一歪道:“她有什么好事儿?”鬓边一枚累丝小凤钗,油油的浮光。

“去,你这黄毛小蹄子也来凑热闹。”对霞咬一口手中的糖葫芦,糖渣沾得满嘴都是,“我能有什么好事儿?也就是昨儿夜里两个客人好死不死撞在一处,都说要住局。我就往茶里下了点儿蒙汗药给‘牛皮糖’那老头子喝了,留着年轻力壮的孙老爷共效于飞。结果今儿上午,老头子醒来还问我:‘哎,昨儿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睡得这样沉?’”

诸女笑作一团,照花悄悄地红了脸,手摸着一对明金菊花耳坠向别处看去。忽然间眺目直望,伸手指出去,“妈妈!妈妈来了!”

果见一路滔滔滚滚的车马间,曹旺儿带领着几名护院分开人潮替二姐开路。这里便赶紧大口小口把几串糖葫芦瓜分一空,嚼也嚼不清地举高了双手摆动起来,“妈妈!这儿!妈妈!”

一经会合,段二姐便率领众女儿去往夫人庙。路遇相熟的鸨母,二姐怡然自得地笑笑招呼:“六妹明儿去我那里坐坐?哎哟,这可是新来的小倌人?恭喜恭喜,你后半辈子可吃

穿不愁了。”又有不少的登徒子冲段家班吹口哨鼓巴掌,二姐只挥一挥手中的硬红色大帕,“槐花胡同怀雅堂,改日您赏脸。”遇着一个挨着挤着非要吃豆腐的,二姐登时翻脸,一巴掌就将人撂开,“哪来的路倒尸?我怀雅堂可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下回做个体面人的样子先把盘儿钱拍桌子上,老娘我也敬你杯香茶,没些钱钞就想白占便宜,趁早夹着你那膫子滚远远儿的!”

好容易来在了庙门,十几盏大莲花灯照得殿内恍若白昼,神坛上的花蕊夫人头插对花,两股曲,露莲钩,媚色嫣然地注视着坛下粉白黛绿的丽人们。段二姐替每人都请了三柱高香,自己先拜过后,便使女孩们一一去拜。

青田挨延到最后才上前,竟不知该祝拜些什么好。她在松软的蒲团上跪下来,忽地记起花蕊夫人的两首宫词: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词中所叙,正是其宠冠六宫、游赏无穷之日,处处栽满了牡丹花和红栀子。却不料屈指西风流年换,一朝国破,也只得在仇敌前婉婉哀唱: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虽屈身侍奉新主,却偷偷地悬起旧夫孟昶的画像日夜祭拜,一日被太祖撞见,只得搪塞说是送子仙人。青田忘了花蕊夫人的下场,总之是被谁所杀,玉山倾倒,血污罗裙。可她却总是羡慕她的。在被迫承欢时,她总有个故人可以念,郁郁半生后,也有个人出手杀掉她。而她现在又该念着谁?除了她自己,又有谁肯行行好一刀杀了她呢?

青田深觉吊诡,她可以为了乔运则而被任何人轻视、被任何人割剐,可当轻视她的、割剐她的就是乔运则本人,她却不能再允许自己横身刀下。以自尊之名,她必须好好地活下去,纵使她的自尊只是在毫无自尊可言的婊子中,做最顶尖的一个。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花蕊夫人和她的君王们,青田的眼前蓦地里闪现出摄政王齐奢的样子,当他凝视她时,那邃然诚挚的眼神。青田微微地笑了,笑自己的荒唐。他自是他权倾天下的柄国亲王,与她这么一个卑微的风尘玩物有何相干?心潮间只是颓然,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有什么能为自己祝祷的,最后只默默地念上一句:“夫人保佑我妈妈身体康泰,保佑姐妹们都有个好归宿。”

她站起,把香插入到神幡下的大铜炉中,耳畔立即就传来了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姐姐跪拜了这么长时间,想是连未来的姑爷有几根汗毛也向夫人求过了吧?”

青田由腰间的金豆蔻盒中取了枚槟榔放入口内,携着大伙走出殿外,舌尖上啐出一口红绒,“我把你们的名字都向夫人挨个数了一遍,求我以后嫁了人,把你们都弄进来当小老婆,日日罚你们跪瓷瓦子。”

姑娘们哄笑,又向她讨些紫金锭嚼着,段二姐就在后头赶着嚷:“小声点儿小声点儿,青田你个臭丫头不许乱吐,吐在手绢里包起来拿回去再扔,在夫人面前也没个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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