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廊下,深达寸许的冬雪,带着恍眼亮色。
沈青稚眨了眨眼,一时呆愣于原处。
沈苓绾听得身旁突然安静,转身就看见那娇人儿,正愣愣盯着一处积雪:“稚姐儿,你这是怎么了?”
恍惚间,沈青稚回神,她眸光淡淡从不远处月亮门洞扫过,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许是冬雪恍眼,我看错了。”
那月亮门洞连着外院,如今天色尚早,除了一颗青翠的老松,被积雪压弯了枝头外,倒是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冬日寒风凛冽,檐廊下挂着厚厚的冰凌子,天沉的像是要坠下来般,眼瞧着又是一轮大雪将至,得赶紧回了院子里才好。
沈青稚呼出一口白气,紧了紧身上的软毛织锦披风,双颊已然被冻得泛着桃粉,她声音清浅:“大姐姐我们回吧,前头母亲与表姑娘一同回了青琼居,虽然祖母如今做主要让她搬到客院,这事儿恐怕还没完呢。”
若池青莲能这般容易收手,她也不会凭着手段,在大房兴风作浪,让梅氏独宠她十年。
京里的天气,自然不能与江南常年暖和相比。
沈苓绾看着双颊已冻成桃粉色的沈青稚,赶紧把自己的手炉塞到她怀中,语气略带恼怒:“那表姑娘不过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若不是仗着前些年勾搭上三皇子,皮子里不过是商贾之女,祖母能给她这般脸色,让她在府里头猖狂无度!”
……
冬雪,渐下渐大。
姐妹二人带着丫鬟婆子离去,抄手游廊里变得静悄悄的。
许久后,那颗被积雪压弯枝头的青翠老松后头,走出一位身穿月白色衣袍的男人。
男人隐在茫茫如絮的雪雾里,看不清具体面容,但只论通身气度,也知并非寻常男子。
他头戴玉冠,身形颀长,沉金冷玉般的气度,周身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外的凉薄。
男人许是在那老松后头站得极久,肩发上已落满积雪,他却浑似不觉,眸光幽深依旧盯着远处回廊,颌骨微绷,更像极力克制着什么。
这时,那月亮门洞连着外院的那头,有一人冒着风雪匆匆而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位神色焦灼的小厮,待走进后,小厮瞧清那青翠老松下立着的人,这才暗松了口气。
前头这位贺大人突然上门拜访他家主子,作为世子爷的贴身小厮,川柏他差点没被那位传说中,谁见谁倒霉的贺大人给吓死。
然而他才转身派人去寻自家世子爷的功夫,这位传说中只要上门就是抄家的贺大人,竟然不见了,川柏无法,只得赶紧去禀报自家世子爷。
沈言珩作为淮阴侯世子,自然也算上京有名的青年才俊,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为人处世也都是自小在族中磨炼出来的,但比起贺愠这个城府极深,手段毒戾且冷血的男人,沈言珩自认自己不及他十分之一。
看着站在青翠老松下头,已不知多久的贺愠,沈言珩瞳眸微沉,不动声色扫了眼空荡荡的抄手游廊,这才出声上前道:“下官,见过贺大人!”
这时贺愠回神,他不甚在意掸去肩上积雪,神情清冷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那张清隽冷白的脸上,似乎压抑着异样的情绪。
“沈世子。”贺愠开口,语气也如他人一般淡漠疏离。
只见这个在上京令人闻风丧胆的贺大人,他慢悠悠在衣袖里掏了掏,掏了一封奏折递到沈言珩跟前:“顺路,顺便帮沈世子的也一同带上。”
沈言珩愣愣接过贺愠递到手中的奏折,只觉得那本东西在手中似有千斤之重,毕竟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传说中的掌控生杀予夺大权的瘟神贺愠。
在朝中他虽只挂了个太子太傅的虚衔,但此人却是天子近臣,更是丹阳大长公主唯一嫡子。
本以为贺愠突然上门,会是一场无法预料的腥风血雨,不想他把奏折递给沈言珩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去。
大雪呼啸,不过一晃眼的功夫,那人已经远得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沈言珩一言不发盯着手中奏折,看了许久后,他突然抬头,眼眸凌厉望向不远处空荡荡的抄手游廊:“前头那游廊处可还有别人?”
小厮川柏赶紧摇头:“没有。”
沈言珩闻言皱了皱眉,收了手中奏折,沉下心思正准备往回走时,他脚步一顿又道:“二姑娘可是回府了?”
他口中的二姑娘,自然是大房嫡次女,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沈青稚。
小厮川柏赶紧道:“是的,二姑娘昨儿晚间回府的,只是……。”
沈言珩看着小厮川柏欲言又止的神色,他冷冷的睇了他一眼:“有话直说!”
“二姑娘是昨夜提前回府,老爷不在府中,府里也没得个消息,这些年表姑娘占了二姑娘的青琼居,大夫人连客院都还未曾收拾出来,最后二姑娘还是在大姑娘的院子里安置的,今儿一早两位主子便一同去给夫人以及老夫人请安了。”
“只是老夫人是万福堂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小的不敢随意打听,不过听说表姑娘最后吐血晕了过去……”
沈言珩听得直皱眉,这些年他并未长在上京久居,距离回京的时日,也就比沈青稚早了小半月而已。
而且他昨日有事外出,今日晨间才回,却不想自己那个自小病弱,不受生母重视的妹妹,如今好不容易回府,却还是这般待遇。
于是沈言珩拐了个弯,直接往沈苓绾的漪澜苑去了。
……
沈青稚和沈苓绾姐妹二人回了漪澜苑后,就有丫鬟端了早膳上来。
早晨天蒙蒙亮时就起身,又在老太太的院子里耽误许久,前头也不过是匆忙用了几块点心垫垫肚子。
然而姐妹二人还用了不到小半碗粳米粥的功夫,就有小丫鬟进来说是老夫人的万福堂来人了。
沈青稚和沈苓绾对视一眼,沈苓绾吩咐让小丫鬟把外头等着的人给请进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老夫人跟前最得脸的贴身婆子,孙妈妈,这孙妈妈身后还跟着一个婆子打扮的妇人,和两个相貌中上的丫鬟。
沈青稚看着几人,心头暗想:果然来了!
在孙妈妈面前,就算是沈苓绾不敢托大,她吩咐小丫鬟给孙妈妈搬了个小绣凳,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的娇软:“这雪天路滑,孙妈妈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时候,吩咐下头的小丫鬟跑一趟就是了。”
孙妈妈也不见客气,气定神闲就在绣凳上坐下,而后笑着道:“这不,老夫人给老奴吩咐的差事儿,老婆子可不敢托大,就算再冷的天儿也是要亲自跑一趟的。”
孙妈妈对沈苓绾说着,转头看了沈青稚一眼:“三姑娘好福气。”
“老夫人心疼三姑娘,看三姑娘这一趟回来也有些过分清简了,便从自己的万福堂里拨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下人过来,说送给姑娘随便使唤呢!”
说到这里,孙妈妈抬手用帕子掩了嘴角笑道:“如今老夫人最心尖尖上的人儿,可就是三姑娘您了。这全府上下,也就只有三姑娘独独这一份荣宠,能使唤老夫人院里的人,得老夫人这般重视!”
孙妈妈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若是沈青稚敢把老夫人对她,独独一份的好给拒了,这眼下就是沈青稚的不识好歹。
沈青稚看了眼身旁欲言又止的大姐姐,又抬眼瞧向孙妈妈,孙妈妈眼里似有带着威胁的冷笑。
这老夫人上赶着送人,能安什么好心。
沈青稚面上神情荣辱不惊,心里头却千回百转,她本想宁愿得罪老夫人,也要说丫鬟婆子、车马行囊子因大雪封路,才晚了几日,把这人给拒了。
可下一刻,沈青稚眸光稍稍一顿,瞧着窗外头匆匆走来的人影,她那到了嘴边的话儿,转了一个弯儿,眼尾带上一抹淡淡的笑意,朝着孙妈妈道:“既然是祖母给的,我自然是要收下的,不过孙妈妈你们可不许笑话我,说我年纪小不懂事,抢了祖母院子里的下人使唤才是。”
孙妈妈眼角挂着虚笑,听得沈青稚同意,她笑眯眯道:“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儿,姑娘愿意收下,老夫人心里头才妥帖,更何况独得老夫人的宠爱,这也是姑娘的福分。”
“你们几个,还不快点过来给姑娘见礼!”
万福堂出来的那几个丫鬟婆子,赶紧上前给沈青稚行礼:“奴婢给姑娘请安。”
这三人,一个看着就精明算计妈妈,两个年轻貌美丫鬟,通通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也正好了,一个贴身婆子,两个贴身丫鬟,万福堂里那位老太太可都算计全了,沈青稚瞧着这一幕心头冷笑,她才刚回京呢,府里头就软的硬的都想拿捏她。
眸光淡淡从那三人身上扫过,而后她从贴身丫鬟书客手中接过打赏的银钱,递给跪在地上的三人,这事儿便算是应下了。
孙妈妈心头悄悄松了口气,她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才是,没想到这瞧着清冷不好说话的三姑娘,竟然是这般的好拿捏。
当下孙妈妈也不敢不多留,赶紧起身,往老夫人的万福堂去了。
……
孙妈妈前脚才走,后脚梅氏就带着丫鬟婆子,沉着脸从外头进来了。
沈青稚瞧着梅氏的神态,双眸泛红,神色憔悴,前头恐怕是哭过一回,来不及整理,就这般匆匆来了漪澜苑。
“母亲。”沈青稚起身行礼,声音淡淡,听不出任何波澜。
梅氏瞧着沈青稚那张比外头积雪还冷然的玉润娇颜,她心头好似握着一股气,再想着池青莲从昨天开始到今日的委屈。
梅氏往前走上一步:“青稚姐儿。”
她对上沈青稚依旧平静无波的双眸,眼里泛起浓浓失望:“稚姐儿,你不过才回京什么也不懂,为何这些年过去了,还是这般咄咄逼人的性子,十年前你便厌极了她,如今都十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般?”
沈青稚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眼里透着无辜,不解看着梅氏:“女儿不知母亲说的是何事?”
梅氏冷笑:“当年青莲姐儿痛失双亲,初来乍到你不喜她,大冬日里把她推到结了冰的池塘,差点就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如今你一句不记得她,就想轻轻揭过?”
“就算当初的事你不记得,那如今呢?如今你青莲姐都那般跪在老太太院子里,低声下气给你道歉,你为何还不肯原谅她?还要仗着自己的身份就想把她逼出侯府?”
沈青稚慢悠悠站直了身子,双瞳孔乌黑,透着淡漠疏离,瞳眸里疏冷得像藏了斑驳星河,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哑意:“母亲要女儿原谅她什么?女儿回京还不足一日,何曾说过表姑娘半句不好?”
“女儿不懂,母亲好端端为何怪罪于我?”
梅氏一愣,她竟不知如何反驳。
沈青稚慢慢往梅氏身前迈了一步,几欲逼到她跟前,声音清寒黯哑:“就如当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母亲可信过女儿一分?”
一时间,梅氏无言以对,她只得揪着青琼居一事道:“当年的事先不论,如今你不就是因着青琼居记恨青莲么?那不就是个院子?本就谁住都是一样,而且你青莲姐自小身子骨就弱,那年失去双亲后,她更是受不得刺激。”
“身子骨弱?受不得刺激?”沈青稚咬着这几个字,巴掌大的小脸上神色冷厉微绷,下一刻她嘴角一撩,却痴痴的笑出声来。
这一笑,是明媚艳骨,仙姿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