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朝东的一面墙上装裱着一幅水墨画,山川绵延,日月交替,赫然是公孙琢玉当初所献上的那幅《山川日月图》。杜陵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却对这画甚是喜爱,一路带回了京城。
这种事有悖于他平日的作风。
杜陵春在书房等候的时候,公孙琢玉也在吴越的带领下到了司公府门口。丫鬟一早便在等候着,见状上前道:“司公有令,让吴侍卫带着公孙大人去书房。”
书房是重地,平日除了杜陵春的几个心腹幕僚外,闲不得进入。
吴越知晓杜陵春对公孙琢玉的看重,故而也惊讶,只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司公府甚大,穿过几道回门,又经过一片观景园子,最后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回廊。飞檐亭角,假山流水,甚至还养着少奇珍异兽,彻彻底底刷新了公孙琢玉对“奢侈”两个字的认知。
他感觉自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土包进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公孙琢玉动声色探听着消息:“吴侍卫,司公在此处豢养奇珍异兽,怕吓着府中女眷吗?”
吴越一板一眼道:“府中没有女眷。”
公孙琢玉叹了口气:“美轮美奂,只是这么大的地方,只有司公一人居住,难免空荡了些。”
知道方不方便带他一个,京城客栈有点贵。
“空荡,”吴越道,“还有丫鬟仆役护卫门客。”
公孙琢玉:“……”
他们又行了小半炷香的时间,这走到书房门前。吴越上前轻叩房门,声音恭敬:“禀司公,公孙大人已带到。”
杜陵春在房内听得动静,下意识起身,但知想起什么,又坐了回去,停顿片刻才道:“进来。”
这两个字自然只对着公孙琢玉。
吴越侧身让开位置:“公孙大人请进。”
公孙琢玉其实有点紧张来着,说不清原因。他做了会儿心理准备,这推门入内。书房正中央摆着一个半人高的错金蟠兽香炉,下铺团花织毯,中间有一道落地花鸟屏风隔开两边。
公孙琢玉左右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投向了那扇屏风,对着后面试探性的出声道:“司公?”
杜陵春捏着茶盏,闻言掀了掀眼皮,一听见公孙琢玉的声音,难免想起上次的事,又咣一声将茶盖扔了回去。
杜陵春从椅上起身,衣袍下摆拂地面,带起丝绸特有的轻响。他走到屏风面前,然后顿住了脚步,却是阴恻恻的问道:“公孙琢玉,你可知罪?”
公孙琢玉站在屏风后面,闻言一愣,脑海中立刻飞速回想自己哪里得罪过杜陵春,答案却是没有的。只除了……除了上次做梦……
公孙琢玉能想那个梦,一想耳朵就开始发烧。他自觉捏了捏耳垂,隔着屏风道:“司公,下……下官知何处犯了错……”
公孙琢玉透过屏风的镂空暗纹,见公孙琢玉急的汗都冒出来了。心想这人方才在聚贤阁与那书辩驳之时不还伶牙俐齿的么,怎么一到了自己面前,反倒笨嘴拙舌起来。
“……”
杜陵春垂下眼眸,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上次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么?”
公孙琢玉更懵了,他就帮杜陵春换了个衣服,什么都没做呀。这下也忍住了,直接从屏风后面探出小脑袋:“司公,下官只给您换了衣裳,可没做别的。”
他知道,“换衣服”三个字就已经在杜陵春的雷区疯狂蹦迪了。
杜陵春瞪眼:“混账,你还敢再提!”
他知为何,一想起公孙琢玉很可能瞧见什么该瞧的丑陋伤疤,指尖都颤了两颤。说不清是愤怒还是难堪,身形僵到连动一下都困难。
公孙琢玉立刻举手投降,乖乖闭嘴:“提了提了。”
杜陵春对着他那幅笑模样,脾气怎么都发不出来。干脆拂袖转身,静默着言语了。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情绪过激,实在不是拉拢人的态度。
杜陵春缓了缓语气:“何时到的京城?”
公孙琢玉打蛇随棍上:“回司公,今早入的京。”
杜陵春看了眼外间的天色,已经午时了,微微皱眉:“为何来找我?”
公孙琢玉摸了摸鼻尖:“原打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来拜访司公的。”
知是不是错觉,杜陵春似乎比在江州的时候清减了一点,本就阴柔的相貌愈发显得单薄起来,似寻常男子阳刚。
杜陵春听见他的解释,心情稍好了些,挑眉问道:“找落脚的地方?难道司公府容不下公孙大人这尊大佛?”
公孙琢玉闻言乐的眉开眼笑,心想我就等你这句话呢,上前一步道:“那便有劳司公,下官叨扰了。”
他是正儿八经的男子,身形颀长健壮,靠近时,气息将杜陵春整个人包裹起来,极具攻击性。杜陵春僵了僵,有心想避开,却不知为何,怎么都迈开步子。
宫中太监虽去了势,可大也只爱女,少有断袖之癖。杜陵春一直对男女之事心,却也从未想过自己有那方面的癖好。可每每对着公孙琢玉,又确定了起来。
杜陵春在书桌后落座,动声色拉开二人间的距离,细长的眉头紧锁,干脆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你可知陛下为何召你入京?”
公孙琢玉道:“略有耳闻,朝中无故死了三名要员,陛下想让我查清真相。”
杜陵春却道:“这只是其一。”
他说这话时,语气带了些咬牙切齿,缓缓摩挲着指尖:“京兆尹无故被杀,他的位置便空悬了起来。我本想奏明圣上,将你从江州调来顶替他的位置,可谁曾想严复那个老狐狸横插一脚,说你资历尚浅,还需历练,直接驳了回去。”
啊?
公孙琢玉心想自己也太惨了吧,到嘴的肥肉还没吃就飞了?严复忒是东西!
杜陵春仿佛看出他的想法,出声道:“你也必忧虑,暂且先留在京城,协助查案,我迟早会将你推上去。”
公孙琢玉虽然破了那么两件案,但那都是平头老百姓。这宗案件却牵扯到朝廷官员,背后必简单,他也敢打包票一定能查出来,下意识看了眼杜陵春:“那若是下官查不出来……”
杜陵春抬眼:“查不出来便查不出来,本司公还能吃了你成?”
这话又说的没有道理起来。他既然想拉拢公孙琢玉,自然是看中其才能,如果连案都查不出来,对方就成了用棋,自不必再费心培养。
但杜陵春全然没发现,他想让公孙琢玉平步青云的念头,已然大想让对方给自己带来臂助的念头。
公孙琢玉笑了笑:“下官必让司公失望。”
杜陵春推举自己,严复推举唐飞霜。倘若到时候公孙琢玉查不出真相,岂连带着杜陵春也跟着丢脸,在严复面前抬不起头来。
公孙琢玉思及此处,由得问道:“那死的三人可有详细卷宗?”
杜陵春早知他会如此问,将手边一摞纸递给了他:“这是刑部的卷宗,你自己且瞧着,待那唐飞霜入京之后,你们便要一同面见圣上,共查此案。”
第一个死的人乃是凉州刺史董千里。他回京述职途中在客栈落脚,谁料翌日清早便被发现惨死于床上,面皮被人完整的剥了下来,整个人倒在血泊之中。
旁边的桌案上有凶手留下的一张纸,据打扫的丫鬟说,是董千里死前一夜,知被谁送来的。
那纸上写着一首诗,乃是高适的《别董大》: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公孙琢玉看到此处,觉得有点意思,将卷宗继续往后翻了翻。
第二个死的人乃是户部侍郎郭寒。他夜间去青楼召妓之时,被凶手暗杀在花魁的香闺里,整个人从腰那里断做了两截,肠流了一地。
他同样在死前一天,莫名其妙收到了凶手留下的一张纸,纸上的诗乃是秦观的《千秋岁.水边沙外》上半阙: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公孙琢玉看到此处,已经发现了什么,但为了确认什么,继续又往后翻看了一页。
第三名死者乃是京兆尹楚连江,他被凶手挖去双眼,尸体吊悬于衙门大堂之上,惊堂木下压着一张纸,诗是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公孙琢玉看向杜陵春:“这凶手实在猖狂了些。”
杜陵春微微挑眉:“你瞧出什么来了?”
公孙琢玉笑了笑:“下官以为,这凶手是个爱读书的人,只是尚未见到尸证物,下官也好随意判定。”
目前死了三个朝廷当官的,且死前凶手都会特意送一张带有他们姓名的诗来,某种意义上来看,这个凶手武功强,且性格狂妄,似乎在明晃晃讥笑朝廷的能。
连环杀人案,下一个收到诗词的人,便是他要动手的目标。可想而知,朝中文武百官人心惶惶,怕自己被卷了进去。
杜陵春自然是想让公孙琢玉知道一点消息的,免得被那个劳什的唐飞霜捷足先登:“明日我带你去刑部走一趟,那三人的尸体便停在那里,你想如何查便如何查,有我在,旁人不敢多言。”
公孙琢玉心想这就是有靠山的感觉吗,他动声色打量着杜陵春雌雄莫辨的眉眼,而后笑了笑,却是说了一句不想干的话:“司公好似瘦了些……”
声音低沉关切,竟似从前轻浮。
杜陵春闻言下意识抬眼,猝及防对上他的视线,手一抖,差点将茶盏砸了。公孙琢玉眼疾手快按住茶盏,而后放稳在他手中,低声道:“司公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