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夏天,雨水出奇的多,从六月中旬开始暴雨不?断,长江各站水位警戒线一超再超,终于在某天夜里,洪水以迅猛不?可挡之势冲向沿岸村庄。
那时候阮暮八岁。
家里房子离岸堤较远,洪水淹过来势头已经小许多,但那股冲击力仍让人?不?堪承受。房子摇摇欲坠,一家六口被?冲散了,年幼的阮暮在水中挣扎着抱住了一棵冒头的树。等来救援的时候,整个?村子变成了海洋,一位解放军人?划着小艇把她救了下来。
救她的军人?是裴爷爷战友的孙子。
洪灾过后统计伤亡人?数,阮暮的家人?全部?遇难,她在救助站度过了整个?夏天,然后遇到了去看望战友的裴爷爷。
裴老爷子一看见她,就觉得这小姑娘跟自己有缘,喜欢得不?得了,想起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女也是这般大,又可怜她失去亲人?,便将她带了回去,收养在身边,对所有人?说是远房亲戚的孩子。
为她解决户口,供她吃穿、念书,正好与同岁的裴初瞳做玩伴。
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吃饭睡觉,比亲姐妹还亲。
长大后,阮暮顺利考入军校,随后又去当兵,她发誓要报答裴爷爷,要一辈子保护裴初瞳。
二十三岁,她从部?队退伍了。彼时裴初瞳在演艺圈混得风生水起,某次出席活动,不?小心被?粉丝扑倒在地,扭了脚,气得裴爷爷要给她换保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阮暮主动提出给裴初瞳当保镖。
恩情无以为报,她甘愿陪伴,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对裴初瞳动了别样的心思?……
罪恶感?让她慌乱,努力藏起所有情绪,做个?木头,可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裴初瞳对她也有一样的心思?。
阮暮始终觉得自己不?配染指恩人?的孙女。
尤其她们还都是女人?……
于是她拼命躲藏,裴初瞳就拼命追逐,两人?像打游击战似的,直到五年前?,彻底分开。
阮暮走?得十分决绝,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仅每个?月给裴爷爷寄信打钱送东西,老人?家年纪大了,管不?了孙辈的事,也就由着去。
直至今天。
说完了全部?,阮暮静默不?语,屏息等待着“审判”。
“你终于肯承认了是不?是……”裴初瞳泪流得更凶了,一拳头砸在她肩上,“混蛋!”
“为什么你那么听话?说走?就走?,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到处找你……”
当初阮暮离开后没多久,裴初瞳冷静下来,觉得或许对方真的有难言之隐,自己不?该那么冲动。一开始她拉不?下脸去找阮暮,便向家里人?打听,可是谁也不?知道阮暮在哪里,连寄送东西的地址都是中转代收点,阮暮就这样失踪了。
这五年,每天度日如年,万分煎熬。
失去了阮暮,又失去疼爱她的爷爷,所有伤痛带来的情绪都在今天爆发,于她而言,只要阮暮回来,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到底去了哪里啊……”裴初瞳泪眼?朦胧地望着她。
阮暮也红了眼?眶,低声说:“我在南方海边开了间民宿。你以前?说……很喜欢大海,老了就去海边开一家小客栈,吹吹海风,喝点小酒,看日出日落……”
裴初瞳浑身颤抖,埋脸在她颈边蹭了蹭,哽咽着说:“不?许走?了,不?许再走?了……”
“嗯,不?走?。”阮暮轻拍着她的背,“你先把面吃了。”
“……好。”
裴初瞳默默擦掉眼?泪,听话地坐下来,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面。还是熟悉的味道,她喜欢的味道。
失去一个?重要的人?,又得到另一个?重要的人?,也算是老天给她的慰藉。
翌日早晨,江虞到了首都。
早班机六点半从江城起飞,八点四十分落地,出了机场,江虞马不?停蹄赶往裴初瞳爷爷家,却在市区遭遇堵车,无奈只能直接去殡仪馆。
这些年在国内,她受了裴家不?少照顾,隐私方面被?保护得很好,前?天听说裴爷爷去世?,她心里很不?是滋味,立刻便推掉了这两天的工作,赶来参加葬礼。
到了殡仪馆,江虞拿出小白花戴上,一身黑走?进?去。
“可可……”见着她,裴初瞳抱了一下,神?色哀苦,双眼?通红。
江虞心思?沉重,抱着人?安抚,随后目光落在阮暮脸上,吃了一惊。
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仪式要开始了。裴爷爷生前?德高望重,身后亦受人?敬仰,前?来吊唁的人?当中多是有权有地位的人?物,整个?大厅安静肃穆。
仪式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
后面火化安葬的流程,非家属人?员不?参加,江虞却也没走?,坐在休息室里等待。
一直等到裴爷爷的骨灰葬进?八宝山。
江虞随裴家的车返回大院,坐下来与长辈们聊了几句,吃过午饭,终于能够自由活动了,裴初瞳牵着她去附近公园散步。
初秋的日头尚有些晒,两人?倚在拱桥头树下,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影落在肩头。
“唉……”
“太可惜了,白白错过这么多年。”听裴初瞳说完来龙去脉,江虞连连叹气,忽然间又想到了自己。
一模一样的,错过的五年。
裴初瞳露出苦笑:“还好,没有一错到底,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是啊,还能弥补遗憾……”江虞喃喃自语,神?色有几分落寞。
“怎么了可可?”裴初瞳握住她的手。
江虞垂下眼?,笑了笑,说:“我们两个?果然是难姐难妹。”她简单说出自己和?程苏然的事。
“我还挺羡慕你和?小阮的,就算有天大的误会?,事情说开了就能解除,你们之间不?存在真正的隔阂,也是无条件信任对方的,这大概就是青梅竹马的默契吧……现在你们苦尽甘来了,我和?然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裴初瞳听着听着也不?由得心酸起来。
她自己恋爱经验少得可怜,指点不?了江虞,但作为演员,深入演绎过各种不?同类型的人?物,倒是有一些见解。
“可可,首先你需要确定?一件事。”
“什么?”
“她心里究竟还有没有你?先确定?这一点。如果没有,你就不?用再费力气了,真正心死的人?不?会?有任何回头的可能。如果有,那你从现在开始真诚对待她,爱一个?人?会?不?自觉想对她好,跟着本能走?吧。”
“……”
江虞醍醐灌顶。
她就是不?能确定?然然心里还有没有她,这种不?确定?让她不?安,带给她最讨厌的失控感?,但现在,在她心里,然然比这些情绪更重要。
“我还无法确定?……”
“试试苦肉计。”裴初瞳眨眨眼?,“以前?我不?确定?木头的想法,就用苦肉计,百试百灵。”
江虞诧异地看着她,有些犹豫,“能行吗?会?不?会?适得其反?”
“注意方法,不?要太假、太夸张,表达感?情的时候要认真。”
“……”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沿着池塘绕一圈,坐到凉亭里休息。
爷爷才去世?,裴初瞳心情不?佳,再好笑的事情也不?太笑得出来,江虞不?想在这种时候拉着她谈太多自己的事,于是话题很快转过去了。等到日落西山,两人?手挽着手回大院。
江虞在裴家住了一晚,翌日下午的航班回江城。
临走?时,裴初瞳和?阮暮送她到机场,闺蜜两个?说了会?儿话,江虞微笑着将目光投向阮暮。
“你们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小阮,瞳瞳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嗯,放心。”阮暮认真点头。
要进?大厅了,江虞朝她们挥挥手,“过段时间江城见。”
“拜拜,小可可。”
“……”
看着江虞下车,身影消失在大门内,裴初瞳收回视线,双手抱住阮暮的脸,重重地亲了一口。
“回家。”
傍晚,飞机落地。
江虞推着小箱子走?过廊桥,长腿大步流星,径直往出口处去。
经过行李转盘,她扫了一眼?,却不?经意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脚步倏地停住。
然然?
女人?站在传送带最外边,侧对着她,身上黑色的半袖开衫十分眼?熟,内搭了件短背心,露出半截曼妙的腰线。
看样子在等行李。
江虞心头猛跳,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轻声唤:“然然……”
程苏然怔愣转头。
目光交汇。
“好巧,”江虞灼热的眼?眸融化了笑意,“我也刚从外面回来。”
程苏然轻轻点头:“嗯,出差。”
“我陪你等。”江虞看了看还没有动静的转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