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明月高悬,整个岳县府衙都笼在月色下,裴县令正睡得鼾声如雷。
门外嘈杂声四起,吵得县令夫人翻了个身,那声音反而越来越闹人。她推了推旁边的裴县令,可他睡死了,纹丝不动。
县令夫人喘着粗气,大手一挥就拍到了旁边的裴县令身上。
这一巴掌直接惊得裴县令一哆嗦,猛地睁开了眼,却只见他夫人拧着眉头瞪着他:“外面这是要翻天了啊,你还不快去管管!”
裴县令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拍醒,心里就一顿火气。他揉了揉屁股,指着县令夫人破口大骂:“你这婆娘,再敢动手,老子非休了你不可!”
“别废话了,快让外面的人给我闭嘴,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县令夫人白了他一眼,就躺了下去。
“吵的是你,关我屁事。”
他一边骂着,一边提起靴子往脚上套,搭了个外套就往门外去了。
“何人在此喧闹!”裴县令往门口一站,豆豆眼睁开时,却只见得二皇子沈元朗带着一帮子人站在院子里。
裴县令立马换上了笑脸,把外套穿好往院子里走了几步,恭恭敬敬地看着沈元朗:“不知二殿下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沈元朗低着头发笑,伸手给裴县令理了理衣冠。裴县令愣了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沈元朗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收回手满意地点了点头,咧嘴一笑,整张脸都隐在月色下:“如此,裴大人上路时也算体面了。”
“殿下?”裴县令身子往后倾斜,平时笑眯了的眼也睁开了。
沈元朗抬了抬手,身后几个穿着铠甲的侍从就一左一右将裴县令按在了地上。
裴县令笨拙地扭动着身子,却被人死死地按着挣脱不了,他抬起头惊慌地看着沈元朗:“殿下这是何意?”
沈元朗俯视他,颇有几分无辜地看着他:“我的意思,裴大人不都看到了么?”
那几个侍从拿出绳索就要捆住裴县令的手,他的脚还被人踩着,一身官袍都被扒了下来,他咬着牙怒瞪着沈元朗:“本官乃正七品县令,刑不上大夫,就算你是钦差大臣,没有圣上的旨意,你也没这个权利拘押本官!”
沈元朗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话,只是拍了拍手,一群侍从就抬着几口梨花木箱子进来了。那些箱子看起来沉甸甸的,上面还沾了黄土。
那裴县令本来还满脸怒色,却在看到那几口箱子后,登时脸色微变,身子也绷紧了几分。
沈元朗扬了扬下巴,几个侍从就将箱子打开了,露出摆得整整齐齐的白银。
沈元朗弯腰拿起一锭银子放在眼前,底下正刻着的“官”字。他目光一转看向了地上强作镇定的裴县令:“这些都是从您的后院里挖出来的,可都是官银,裴大人还有何话要说么?”
裴县令脸上的梗肉抖了抖,跪在地上却还是仰着脖子:“是下官疏忽了,竟让贼人盗取了赈灾的官银,定是那贼人为了嫁祸给下官,才将这些箱子埋在了府衙后院,请殿下明鉴!”
沈元朗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将官银放了回去:“我也很想相信裴大人您,可他们好像不相信呢。”
裴县令顺着沈元朗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得几个百姓躺在担架上,捂着胸口怒瞪着他:“狗官,你没想到吧,我们还没死呢!就是你这狗官昧良心,吞了朝廷给我们的银子,还是将我们逼上了绝路!”
裴县令原本还仰着脖子,却在看到那群人后颓然地垮了身子。他的大腿都在发抖,眼珠慌乱地转动着。
沈元朗惋惜地叹了叹气,把玩着自己的指甲:“私吞灾款,迫害百姓,裴大人,你好像十个脑袋都不够砍了。”
裴县令抬起头望着他,张着嘴摇头:“不,殿下,不是我做的,是齐……”
他话还没有说完,沈元朗就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挑着眼看向他身后。
裴县令的下巴被他捏着动不了,只能横着眼珠子往旁边看去。就只见县令夫人嘴里被塞了布条,照样跪在地上。
他的眼里立马闪出一丝慌乱,恳求似的看着沈元朗。
沈元朗收回了手,裴县令下巴带着深深的红痕,他眼里已经带了泪,却还想爬到沈元朗的脚边。
“殿下,我知罪,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可这些都和谢氏无关,求殿下不要牵连于她。”
沈元朗挑了挑眉:“她是你的夫人,按律应同坐。”
“不,她不是我夫人,我一个月前就已经将她休了!她善妒,骄奢,全无半分县令夫人的仪态,此等恶妇我早已厌弃。那休书就在房内,是有宗族批示的。殿下,谢氏与我早已没有半点瓜葛了啊!”裴县令以头抢地,生生地磕出了血。
被堵住嘴的县令夫人拼命地摇着头,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涂满了脂粉的脸上全是黏糊糊的眼泪。
“裴大人倒是好雅兴啊,都已经休了夫人,还同塌而眠?”
“是这谢氏贪图安逸,对我胡搅蛮缠而已,我就休了她的。”裴县令急忙开口,他看着沈元朗,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子微微颤抖,“殿下,殿下,您信我,这事都是我做的,我认罪了。”
“岳县之事全是我一人所为,没有旁人插手,我自请绞刑,万望殿下明查!”裴县令咬重了“旁人”这两个字,颤抖着身子望着沈元朗。
沈元朗淡淡地看了那个县令夫人一眼,又将目光落回裴县令身上:“既如此,裴大人便跟我走吧。”
裴县令看了看旁边哭得快背过气的县令夫人,低着头哀求:“殿下,可否让我跟夫……谢氏说几句话?”
沈元朗点了点头,就叫人把县令夫人谢氏给带了过来。
谢氏看着他,不停地流泪,头发都凌乱了。
裴县令不耐烦地大声斥骂:“哭哭哭,一天天的只会哭,我早就说你没有点县令夫人的样子,我当初就不该娶你!”
旁边的人皱了皱眉头,这裴县令大难临头了,还要对着自己夫人耍官威。他的嗓门大,声音又难听,看着他们的那几个人就往旁边挪了挪。
裴县令左右瞄了瞄,才在她耳边低语:“休书在花瓶里,你记得拿出来,还有我留给你的三百两银子。”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老子知道,你这婆娘,没了锦衣玉食是活不下去的,那你也得省着点花。以后你也别跟人动手了,就算是老子,有时候也想打你一顿,何况,何况……”
后面的话他哽咽着,怎么也说不出了。当初踏上这条路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有今天了,这才提前备好了休书,就是怕自己牵连到她。
再加上他知道的秘密,那些人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闭嘴,也不会为难她的。
面前的县令夫人嚎啕大哭起来,被布条堵着嘴,只能拼了命地摇头。
裴县令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仰头看了看夜空,只有一望无际的漆黑。他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原本笨拙的身子第一次跑那样快。
他双手还被捆着,站起身子就往旁边的院墙冲过去,几个岳县百姓立马大喊:“别让那狗官跑了!”
侍从也正要去拿人,却只见他换了个方向,竟是一头撞在了墙上。
白墙上留下鲜红的血痕,裴县令笨重的身子一软,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了。
县令夫人见他额头血糊糊一片,整个人身子一抽,晕了过去。
那几个病重的百姓见他竟然撞墙死了,先是愣得半晌说不出话。
他们握紧了拳头,似乎心有不甘,竟然让这狗官就这样死了。
沈元朗抬起袖子遮住脸,似乎有些不忍心看:“好好地,怎么畏罪自杀了呢?”
他又叹了口气,随手点了几个人:“好歹也是朝廷官员,你们去将他的尸体殓收了吧。”
“是。”几个侍从得了命就去抬起了裴县令的尸体,又将他放在担架上,白布一蒙就要抬出去了。
担架行至沈元朗的身旁时,他垂下头致意,眼底却是划过阴冷的笑意。这个裴崂书倒还有几分眼力见。
这一夜的闹剧,都以裴县令的死而告终了,众人也纷纷散去,各做各的事去了。
原本鸡飞狗跳,一片喧哗的院子顿时沉寂了下来,只有白墙的血迹还赫赫在目。
屋顶上,风吹散一片粉色的衣角。
沈延玉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那墙上的血迹。
沈琏坐在她旁边,却见她情绪有些低落:“阿玉,怎么了?”
沈延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这件事看起来像是解决了,可真的是这样么?”
裴县令乃是朝廷官员,按律也是要皇上亲自下令审查,可他却在这时候就自尽了,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而且他只是一个七品县令,真的是他一个人将灾款全部侵吞了吗?
沈琏曲着腿,手撑在膝盖上,偏过头看着她:“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交代,至于事情的真相,也没人在意了。”
沈延玉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将头枕在手上,就躺了下去。
“算了,已经死了一个裴县令了,这事也算有交代了。”
她也知道,有些事不是查不出,而是不能查。这天下管不了的事太多了,就连她父皇也不是事情都由他说了算的。
多想无益,她现在能肆意活着,已经是万幸了。
沈延玉抬手指了指夜空:“阿琏,你瞧那颗星星,好不好看?”
沈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夜灯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却掩映不住他落在她的身上的目光:
“嗯,很好看。”
沈琏看着她的眼睛,亮堂堂的,像是砸落了星光在其中。良久,他的目光微微失神。
她就躺在他旁边,粉色的衣衫铺在琉璃砖瓦上。从没有哪一次,让他觉得,她离他如此近,近到好像他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
沈琏缓缓伸出手,却也只是一瞬间,他的身子一顿,眼中恢复了清明。他移开目光,只是解下了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他转身端坐在一旁,只有夜风吹动着他的衣摆。
他强压着心中的异样。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还不是时候,还不够。
沈延玉将他的衣袍往上提了提,遮住了半边脸。她看着沈琏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安心。
她躺在那儿,沈琏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四面的风吹来,只有盖在她身上的衣袍还带着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