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办公室里。
金安国看着陆远给的这份《关于针对民营家纺企业的帮扶政策和措施》,心里不可谓是百感交集。
十几年前,棉纱生产还以国营厂为主,私营工厂的设备和技术都跟不上,所以棉纱无论是质量还是产量,都没法跟国营大厂比。那会儿,他跟着他父亲金盛,金盛家纺刚交到他手里,一直给金盛家纺供货的那家私营工厂又发生了火灾事故,整修停产再投产至少需要六个月,这意味着金盛家纺将面临着棉纱断供的问题。
当时,全省排名前三的棉纱生产基地杭二棉厂就坐落在城厢镇,金盛就派金安国登门拜访了杭二棉厂的销售办主任,希望能从杭二棉厂这进棉纱,哪怕是溢价都行,只要金盛家纺能够开工。
当时杭二棉厂的销售办主任也是本地人,本着能帮衬一把就拉一把的心思,替他想上面打报告申请。
但得到的批复只有四个字:国有物资,不予售卖。
虽说当时国家已经实行改革开放了,也允许私有制经济的存在,但是八十年达那会儿的国营单位是看不上私人小作坊,私营小厂房的,当他们是歪门邪道,不走正道,所以想从国营厂里进原料棉纱,简直难于登天。金盛家纺当时虽说规模小,但总要开工,手下的工人们总要吃饭的,当时三十出头的金安国着急上火得嘴巴都起泡了。
后来还是他父亲金盛带着几个工人去了衢州,偷摸拉了几车的棉纱回来,才得以让金盛家纺有了喘息之机。这个事后来还被人举报诬告,说他父亲走私棉纱,被公安上门来查,最后罚了个扰乱市场的罪,罚了八十块钱。当时八十块钱都顶得上三个工人的工钱了,气得他父亲三天没下来床。
他父亲在世那会儿,每年的年三十儿,都会拿这些事儿来忆苦思甜,告诉金安国他们三兄弟创业之艰难。
金安国看着陆远给的这份文件,忆着往昔,感慨着如今世道变化之快。当年高高在上,从来不带正眼瞧他们私营家纺厂的国营大厂,居然出台了一个针对他们民营家纺企业的帮扶政策,这简直就是破天荒嘛。要是他父亲还在世,肯定会大喊三声解气吧。
这几页纸的帮扶政策,金安国大体也看明白了,所谓帮扶的对象,就是从杭三棉厂采购棉纱,并签订供纱协议的民营厂家。在协议期间,杭三棉厂将给予一定的优惠政策。
比如,但凡是杭三棉厂的合作厂家,只需每一季度结清一次货款便可,不需要采购一次结一次货款。别看小小不的结款方式不同,但却让一些资金不充盈的小厂家,避免出现了账面资金紧张的现象。
再比如,杭三棉厂作为国营大厂,在价格方面紧跟市场大盘,莎价涨幅不会超过市场价的10%,不会像某些私营小厂一样,不守诚信,囤货待涨,价格波动大。这种现象在私营小厂里的确存在,前几年金盛家纺的一个小型供货商就一月变动三次供纱价格。金安国相信,国营大厂是不敢做价格一月三变这种事情的。
还比如,一旦签约成为杭三棉厂的合作厂家,无论是粗纱还是细纱,杭三棉厂都能保证充足供应,而且质量方面一旦出问题,包退包换。同时,作为本地国营大厂,杭三棉厂有自己的运输车队,一旦签署协议之后,可以约定送货时间,杭三棉厂的运输车队会将棉纱送至合作方厂地。这样大大节省了合作厂方的运输成本。这条也很实惠,金安国暗暗点头,尤其是对于小厂小家的,利润完全就是靠节制成本出来的。
还有比如,一旦签约成为杭三棉厂的合作厂家……
但是……
金安国摇了摇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拿起一颗烟点了起来,抽了两口,笑道:“小陆啊,你们杭三棉厂出台的这些政策,很实惠,对那些小工厂小作坊而言,说是帮扶一点都不为过。但是,对我们金盛家纺来说,就等同鸡肋啰。”
“金厂长,这话怎么说的?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优惠政策啊。”陆远笑着问道。
金安国掐掉了烟,在办公桌跟前来回踱着步,笑道:“你看啊,无论是季度性结款方便厂家回笼资金,还是你们杭三棉厂的运输大队送货帮忙节制成本,这对于我们金盛家纺而言,都没有意义啊。小工厂小作坊还能省下三瓜俩枣儿的,但是我们金盛家纺如今已成规模,资金充盈,用不着这些帮扶啊。所以呢,你这个所谓的帮扶政策,其实对我们金盛家纺帮助不大啦。要我说啊,还不如给合作厂家降价供纱,这才是真正的大实惠,大帮扶呢。”
“哈哈,金厂长说笑了!价格肯定是不能降的,”陆远摇摇头,说道,“我们杭三棉厂的棉纱是质量不行,还是产量跟不上?干嘛一定要降价贱卖?私营工厂生产的棉纱都能卖到市场价,我们却要低于市场价,这不是恶意打价格战,扰乱市场秩序吗?”
“嚯,好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金安国用力地摆了一下手,笑道,“这个帽子我老金可是不戴的。小陆啊,高密度细纱,并不是只有杭三棉厂才能生产的。”
“是,现在很多私营棉纱厂的细纱技术也很强了。”陆远点点头,承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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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安国摊摊手,故作遗憾地说道:“所以,这些优惠政策对我们金盛家纺而言,等同鸡肋,食之无味。我们再等等,再找找,也许还能找到价格更便宜的细纱。”
“第三页,倒数第二段,金厂长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陆远说道:“就冲这一条,我都觉得金盛家纺不应该拒绝我们。”
“老三,第三页倒数第二段,写的啥?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金安国对沙发上的金安民说道。
金安民翻到第三页,看过之后,面色微变,说道:“说是一旦采购量达到一定要求,杭三棉厂将加大扶持力度,实施独家签约,地域性供货,每个限定区域内只签订一家厂方供纱,直至合约期满,或商谈续约,或另择合作厂家。”
“这……”金安国也是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求证道,“这是什么意思?小陆。”
陆远说道:“算是限定区域内的排他协议吧。”
“排他协议?”金安国问道。
陆远嗯了一声,解释道:“就好比限定区域在城厢镇,只要金盛家纺厂的年采购量达到一定要求,我们就会和金盛家纺签订限定区域内的独家供纱协议。一旦签订之后,城厢镇其他家纺企业,如昆泰家纺、艾科斯家纺、思羽家纺,他们就无法从我们杭三棉厂采购棉纱了,包括高密度细纱。”
“哦?”
金安国突然陷入了沉默,陆远这话在听来就有点意思了,拿其他三家来威胁金盛家纺?不过他们三家合在一起的采购量,的确能和金盛家纺持平。
倒是一旁的金安民看向陆远,颇感意外地问道:“你居然还知道昆泰、艾科斯、思羽家纺这几家?”
陆远笑道:“他们都是金盛家纺的竞品单位,和金盛家纺一样,他们都是城厢镇排名前几的家纺厂,这个稍微调研一下,不难知道的。”
“那你已经跟他们联系过了?”金安民又问。
陆远摇头道:“并没有,金盛家纺是我此番来城厢镇拜访的第一家,而且洪哥也交代了,让我来城厢镇之后,首要拜访的是金总,所以其他家只能延后再访了。”
金安民面色有些不快,问道:“你的意思晚点还要拜访他们三家了?”
“今天恐怕是不行了,”陆远摇摇头,道,“明天早上再拜访也不迟。”
金安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还要说话,却被金安国微微用力摁了摁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金安国笑道:“安民,小陆代表的是杭三棉厂来城厢镇做棉纱业务,他走访家纺企业有什么好生气的?他能第一时间拜访我们金盛,第一时间把这份帮扶政策文件给我们看,已经是对金盛家纺的重视和尊重了。”
金安民被大哥这么一提醒,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不迭对陆远解释道:“小陆可别见怪,你一提他们,我就来气。我们家跟昆泰、思羽家纺他们几家争了这么多年,我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我们做欧式窗帘,他们也做欧式窗帘,我们要进军四件套市场,他们也摩拳擦掌,这帮家伙,早晚吃了他们三家!”
“咳咳,”金安国重重咳了一下,用眼睛微微瞪了金安民一眼,这老三,越说越没边儿,也不管有没有外人,隔墙有没有耳。
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推门而入。
“大哥,我回来了。呃,老三也在,这位是?”
陆远看他容貌和金安国、金安民长得很相像,应该是金家兄弟中的老二,金盛家纺的另外一位副厂长,金安邦。
金安国将陆远和他介绍了一下,金安邦一听是杭三棉厂来的,就知道跟金盛家纺接下来需要的高密度细纱的供货有关,也没有因为陆远是个工作人员就怠慢了他,热情地与陆远握手。
金安邦与金安民差不多岁数,但长得比金安民要秀气,谈吐也斯文,穿着也简单朴素,像是学校里教书育人的老师。
随后,金安国就将陆远此番来城厢镇的目的,并把《关于针对民营家纺企业的若干帮扶政策和措施》的文件递给了金安邦看。
金安邦接过来认真阅读了起来,陆远能清楚地看到金安邦的神色变化,从一开始的微喜到皱眉,再到疑惑。
他把手停留在文件最后的第四页,指着文件落款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质问,道:“小陆同志,这里怎么是空白的,我在单位里也工作过,如果这真的是你们杭三棉厂出台的文件,应该有落款和和你们厂办的大红戳子才是啊。”
言下之意,这个文件是私底下弄虚作假的?这不是杭三棉厂官方出台的文件?
霎时,金安国和金安民也是臊得慌,他俩居然都没注意到这点,若非老三回来的及时,他们俩都被闷在谷粒。
真是大意啊!
他俩不迭汗颜之余,看向陆远的目光都透着愤怒,金安民更是火气冲天地斥道:“小陆,你真是出笼的菜鸟敢叫天,你好肥的胆子!居然为做成业务,连官方文件都敢伪造,你知不知道就光冲这一点,我们都能联系杭三棉厂,直接把你送进局子里?”
不过,陆远却是气定神闲,一点都不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