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不着这么八卦吧?”方木的脸色沉下来,“这和你没关系。”“当然有关系。”杨学武一下子提高了嗓门,“米楠是我们局里的人,也是我的……小妹妹。你一个快结婚的人,注意点言行举止行不行?”
“你喝多了吧?”方木彻底失去了耐心,也不愿再和他纠缠下去,挥手叫过服务员,“结账。”
杨学武死活不肯让方木付账,两人争执了几句之后,杨学武把两张百元大钞拍在桌子上就走。方木看他脚步蹒跚的样子,提出要送他回去。杨学武又是拒绝,方木没办法,又不能任由他开车回家,只好把他塞进一辆出租车了事。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1点。方木突然想到一件事,急忙翻出手机来查看,却没有米楠发来的短信。他想了想,连续编了几条短信,却都统统删掉,最后只发了几个字:到家了么?
发送完毕,米楠没有立刻回信。也许是已经睡下了。方木这样想,却不能说服自己去安心睡觉。
廖亚凡不在家,没有往日回家时吵闹的电视节目和不时响起的手机铃声,这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安静无比。方木靠在沙发上,忽然觉得全身上下都酸痛得厉害。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细细品味疲倦从骨缝里一点点沁出的感觉。
半小时后,方木的手机还是毫无动静。他想了想,按下米楠的电话号码,拇指却在拨出键上停了很久。最后,他还是懊恼地把手机甩在沙发上,起身走到厨房。
冰箱里没什么可吃的东西,方木拿出一罐啤酒,走到阳台上。
推开窗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紧随其后的,就是越发深重的凉意。雨已经停了,被清洗之后的城市却并无多少清新的感觉。漂浮的灰尘被雨水混合成泥垢,不依不饶地依附在所有对象上,看上去厚重黏腻,令人心生厌恶。
是你无心自洁,还是从来就罪孽深重?
天空依旧乌云密布,明月星辰都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吝于把哪怕一星半点的光辉投射到这个城市之中。没有光。大多数人都在黑暗中沉沉地睡着,各自在梦中感受光荣、狂喜、诡谲抑或悲伤。
方木慢慢地喝着啤酒,感受那冰凉的液体穿过喉咙,进入胃袋,然后在毛孔里散出一点点热量。
身体的知觉渐渐恢复,被擦破的皮肤开始火辣辣地疼痛。他咧咧嘴,仰脖喝干啤酒。然后走回客厅,一件件脱掉全身的衣服。
受伤的位置集中在左半身,手肘和胯部的皮肤都擦伤了,有些地方还在渗出血珠。方木找出碘酒,仔细地在伤口上来回涂抹着。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不时眉头紧蹙,牙关紧咬。处理完外伤之后,方木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他艰难地站起来,尝试着活动全身关节,没发现更严重的内伤,却在胸口和后背上各发现一块淤青。
方木想了想,立刻意识到这是米楠在他身上留下的。
在听到拉动枪栓的一瞬间,米楠的本能反应是保护方木。这让他感到一丝暖意,更有深深的尴尬和内疚。
关键时刻,自己的身手居然不如一个女人。狼狈地摔倒不说,还要让这个女人反过来保护自己。如果杨学武的反应再慢一些,恐怕方木的后半生都要在痛苦与自责中度过。
当杨学武问自己是不是个男人的时候,方木是有一些心虚的。
他忽然意识到,杨学武对自己的敌意,更多的是出于对他和米楠在一起的嫉恨。
看来,这小子喜欢米楠。
方木靠在沙发上,忽然笑了笑。
杨学武是个很棒的小伙子,至少从今天晚上的表现来看,他和米楠还真是很合适的一对。
可是……
这个“可是”之后的事情,方木不愿再想了。他只记得,当他手忙脚乱地试图爬起来,把米楠护在身后的时候,米楠死死抱住自己的情形。在那一刻,方木竟丝毫无法撼动她的双手。
一种强烈的自卑忽然涌上心头。
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我,这样一个神经质的我,这样一个脆弱的我,这样一个背负着沉重负担的我……
值得她那样做么?
忽然,手机“叮”地响了一声,屏幕也亮了起来。
方木愣了一下,急忙抓过手机。
发信人是米楠,内容只有一个字:嗯。
倦意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第八章噩梦
他也在梦中。
当那熟悉的场景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身处梦境之中。这十几年来,他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感到慌乱与恐惧,只是觉得无奈。因为他明白,即使自己很清楚是在做梦,也无法醒过来,只能任由那些画面“播放”完毕,才能大汗淋漓地回到自己的床上。
依旧是黑暗的山洞,依旧是压迫的窒息感。
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四肢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除了眼球之外,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
山洞里有奇异的光,自上而下泼洒下来,然而却微弱得宛如行将坠落的月亮。这让他有一种感觉,似乎除了自己藏身之处的狭窄逼仄之外,不远处的前方则是更加广阔的所在。
在那片广阔的地方,有两根粗壮的石柱一路蜿蜒向上。他将眼球转动至极限,也无法看到那石柱的顶端,更不知道那里是怎样的情形。只能感到那对石柱的高大伟岸,坚不可摧。
石柱并非是笔直的,有着流畅的曲线和遒劲的隆起。它们似乎也不是毫无生命的石头,在那些奇异的光的照耀下,石柱内似乎有东西在规律地扭动。这十几年来,他曾以为自己梦到的是两条巨大无比的蛇。然而,他没见过这种可以完全直立的蛇,而且,那两条石柱也不像蛇的身体那样匀称、光滑。这让他感到迷惑。每次做完相同的梦之后,他都会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好好看看它们究竟是什么。然而,它们一直在他的梦境中,却从未展现出自己的全貌。
它们的粗壮和伟岸让他战栗。虽然身处那山洞的底部,他也认为整个山洞是靠那对石柱来支撑的。奇怪的是,他并不因此而觉得安心。相反,那伫立于不远处的高大石柱似乎是一种巨大的威胁。
接下来的场景他再熟悉不过。石柱的扭动开始变得剧烈,中段还有古怪的屈伸。在它们的动作下,整个山洞也猛烈地摇晃起来。几乎是同时,痛苦的呻吟声从山洞中的各个角落里传出,宛若一群受惊的蝙蝠,在黑暗中迎面飞来。
那呻吟声让他感到莫名的羞耻和愤怒,他拼命扭动,试图摆脱躯体受缚的局面,更希望去冲到那石柱前――
毁掉它们!
这念头常常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石柱一旦倒塌,他自己也会随之被深埋在山洞中。然而,那一刻的冲动让他将一切都抛在脑后,只想让那呻吟声停止,让那高大粗壮的石柱坍塌!
而它们真的倒下了。
随着一阵破碎的脆响,石柱齐齐地向右侧弯曲下来,似乎从根部彻底折断。他感到惊异、恐惧,更多的是一阵狂喜和酣畅淋漓的快意。更让他意外的是,他的身体能动了!
他来不及活动躯体,因为就在同时,头顶的黑暗猝然压了下来――
下一秒钟,他回到自己的床上。大汗淋漓,如濒死的鱼一样喘息。
十几年来,无论他醒来的地方是床,还是公园的长椅、桥洞抑或水泥管道,这个梦都会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还记得第一次梦到这些的情景,当时他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直到睁眼时,看到头顶的一片星空。
此刻,他眼前只有同样漆黑的天花板,耳边是微微的鼾声。直到意识和知觉慢慢恢复,他才发现胸口横着一条沉重的大腿。
他费力地把它搬开,大腿的主人发出不满的哼哼,随即就被鼾声取代。
不知何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下来。潮湿的空气从窗缝中吹进来,紫色的厚布窗帘微微抖动。忽然间,他睡意全无,待满身的汗水冷却之后,起身披衣下床。
胖男孩依旧毫无知觉地睡着,小小的背影慢慢起伏。他替男孩把被子掖好,轻手轻脚地下楼。
相对于阁楼上,咖啡吧里是更加黑暗的所在。他一路摸索着到吧台,拧亮台灯后,这斗室的一角才有了微微的光。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吸吸鼻子,起身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抿了一口之后,又点燃一根烟。
昏暗的台灯下,烟雾的质感更加浓厚。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烟气升起、伸展,直至慢慢消散,宛若一个身姿妖娆的精灵。他尝试着伸手去抓那丝绸般轻柔、摇曳的腰肢,然而,她惊叫着消失在他的掌心,只留下一抹来不及褪尽的淡淡蓝色。
他想到了她。
在她之前,一切都是奔逃和懵懂。在她之后,生活有了颜色,食物有了滋味,血液重回面庞,他的脚步,终于可以放慢。
就连那个让他一直感到困惑的梦境,也被她解析得彻底清晰。
“不,不要惧怕你的回忆。”她说,“它是你的一部分,并且,迟早会变成你的力量。”
于是,在她之后,每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夜晚,他都会在肢体恢复知觉后去寻找她的手。每一次她都没有令他失望。除了十指紧扣,还有一对明亮的眼睛,穿透层层黑暗,刺破他的皮肤,直达内心。
就好像她一直在凝视他。
香烟燃尽,他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又抿了一口酒。身体渐渐热起来,只有一双露在外面的赤脚还有微微的寒意。他下意识地裹紧睡衣,伸脚在吧台下寻找拖鞋。忽然,在一块地毯下,他感到了一块半圆形凹陷。
他的心一紧,随即就放松下来,脸颊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索性,他半靠在椅子上,用赤脚细细感受着那块凹陷及里面的拉环,仿佛在挑逗,又好像在炫耀。
喂,你,今晚睡得好么?
按照局里的布置,警方开始对负责富民小区拆迁的相关单位展开调查。经查,2010年底,c市政府将富民小区附近地块的开发建设工程交给了某房地产开发公司。该公司将整体拆迁工程承包给宏达房屋拆迁公司。宏达房屋拆迁公司将工程再次分包,其中,负责富民小区整体拆迁工作的是企盛房屋拆迁公司。按照国家法律法规的规定,拆迁公司必须具有相关行业资质。企盛房屋拆迁公司并无相关资质,而是挂靠在宏达房屋拆迁公司名下开展业务活动。
企盛房屋拆迁公司的负责人叫薛企盛,男,44岁,曾因敲诈勒索罪和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刑满释放后,薛企盛纠集一些社会闲散人员组成了企盛房屋拆迁公司。挂靠到宏达房屋拆迁公司之后,企盛房屋拆迁公司参与了市内多地段的拆迁工作。调查结果显示,薛企盛和他手下的拆迁人员主要充当暴力拆迁及截访的角色。在富民小区拆迁的过程中,原居民与拆迁公司多次发生肢体冲突甚至结伙械斗,其中都有薛企盛等人的参与。据富民小区原居民讲,拆迁人员为了达到迅速迫使拆迁户离开园区的目的,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比如在凌晨时分,忽然在拆迁户门口燃放鞭炮;或者向拆迁户门上泼洒粪便等污物;更有甚者,在拆迁户外出时,强行破门后入室进行打砸,房主闻讯赶回时,室内已是一片狼藉,打砸者早已逃之夭夭。
有些原居民在遭遇暴力及骚扰后愤而报警。然而,由于部分拆迁人员都是临时雇佣来的外地人,“干完活儿”,拿到佣金后就离开本地,根本无从查找。即使抓到了人,口径也出奇的一致,都说和拆迁公司没关系。查无实据,警方也只能对这些人处以治安处罚了事。此外,拆迁往往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当地派出所也承受着来自有关部门的压力,对暴力拆迁引发的冲突和流血事件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恐避之不及。
这次出了人命,想回避也不可能了。
企盛房屋拆迁公司的负责人及其人员构成的身份引起了警方的兴趣。这是一些只认钱的主儿,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一般的拆迁工程都不会超过三个月,而根据企盛房屋拆迁公司的预算,对富民小区的整体拆迁工作,即使是作为二包,利润也会超过300万元。用一句话形容,那就是时间短,见效快,利润高。在这样的利益诱惑下,不排除他们会做出杀人害命的勾当。
警方立刻传讯了薛企盛及其手下员工共十余人。薛企盛本人拒不接受传讯,并试图外逃,警方依法对其进行了拘传。
薛企盛企图外逃的消息曾一度引起警方的高度关注,并视为是其做贼心虚的表现。方木却并没有这么乐观,如果薛企盛真的与姜维利被杀一案有关,早就逃跑了,根本不会等到警察找上门来。而且,在方木看来,让这群乌合之众寻衅滋事、敲诈勒索都不在话下,但是让他们去有计划地杀人,恐怕绝大多数成员都会打退堂鼓。即便是“干活儿”,他们依靠的也是人多势众。单独拎出来,恐怕个个都是怂包。而从现场提取到的痕迹物证来看,作案人应该不会超过两个。此外,薛企盛等人从经济条件和身体条件来看,的确符合警方的推测。但是,如果要起到恐吓其他拆迁户的目的,杀死姜维利就足够了,完全没必要用费时费力的溺死的方式,更没必要布置那么诡异的现场。再者,姜维利在某种程度上,和这些拆迁人员有相似之处。即,都是所谓的“江湖人士”。既然都是同一类人,就有处理类似问题的办法和江湖规矩。如果拿出一笔钱满足姜维利的要求,相信姜维利会痛痛快快地搬离园区,同时对其他拆迁户守口如瓶。这么做,风险和成本都比杀人要小得多。
杨学武在这一点上和方木有所分歧。他觉得,所谓江湖规矩,利字当头。如果价钱谈不拢,对于姜维利这样混不吝的主儿,痛下杀手是有可能的。但是,他同样认为对薛企盛等人的传讯不会对案件获得大的突破。薛企盛也算是个老江湖,按理来说,不会做这种蠢事来引火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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