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紧紧抓着管四儿,满心满眼只有他,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一刹那都幻灭了,她也看不到世上。
管四儿把她扶到一边,让她坐下,握住她的手。
他心里对自己说,吖,这就是娘亲的手啊,跟哥哥们不一样,跟一切暖和的物件都不一样。
他甚至认真的盯着李氏的小腹,心想我,我在那里头住过十个月呢。
母子连心,李氏瞬间就懂,她伸出手握住管四儿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肚皮上,管四儿脸上瞬间就红了。
堂上,唐九源从地方官基础上复审案件,便十分顺利,曾氏犯罪证据确凿,然而一切人如今都弄不明白的是,凡举犯罪,这就总要有个原由吧?
曾氏这是为什么呢?
她的娘家与赵家门当户对,进入赵家也是十分得公婆重视,赵氏族中老少对她少有不称赞的。
她有丰厚的嫁妆,有不论学识还是样貌都上乘的夫婿,她有争气的子女,那她还求什么呢?
曾氏挨了李氏的打,她也不反抗,不言不语,任人折腾,甚至唐九源这个轻易不动刑具的人,气的都给她上了拶刑,她疼晕过去都是不声不响。
一桶冷水激下去,再打便出事了。
甚至二皇子都在后面说,也不必问了,既证据都全,此案到此为止,便呈报御前吧。
然而李氏不愿,这二十多年她常常噩梦中惊醒,她看不清梦里发生何时,可是每次清醒坐起,就捂着心哭的肝肠寸断。
从前她不懂这是为何,现在她知道了,她与她的孩儿血脉相连,他被人欺负她会疼,他被人侮辱她会疼,他在战场搏命她满腹委屈夜不能寐。
人家都说她日子美,可她就始终有一种不完全的感觉,老是觉着缺了什么,缺了什么剜心割肉的东西?
人这辈子有的事情要糊涂,独这件事,若是糊涂的结束,她想,她死不瞑目!
然而这是大堂之上,心有不甘李氏难免就『露』在了脸上。
管四儿小心翼翼的看着娘,她难过,管四儿就心碎,到底母子连心,如此他松开李氏的手,就对她安慰的笑笑,又抬头对唐九源说:“唐大人,能否让我这个苦主问一问?”
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唐九源办案多年,也是头回遇到这样刚的女子,曾氏身上本有旧伤,今儿还上了大刑,他也是没办了,只得摆摆手合起卷宗,随管四儿了。
有人搬来一把座椅,管四儿慢慢走到曾氏面前,撩开下摆款款坐下。
曾氏虚弱,感觉到管四儿过来,便努力用剧痛的手指撑起自己的腰,她想维持一些仪态,却疼的找不到借力,就狼狈侧身软在地上。
管四儿看着这个算得上瘦弱的女人,心里只觉不可思议。
从前他在赵家受罪那会子,最爱躲着人去五房,家里的奴婢都说,五夫人是最仁善的,凡举有些错误随便哪一房都不好躲,若是在五房便没甚事儿。
他记的,小小的他就躲在树后,看着这位高贵夫人每天都起的很早,她守在庭前送自己五个孩子去家学,她会笑着帮他们整理衣衫,笑着检查他们的笔墨,偶尔还会从孩子的书袋里寻出一些虫儿,玩具,点心,她也不怪,就跟孩子们笑成一团儿。
她耐心十足,每次整理都会打开孩子们的衣摆,一层一层的『摸』索厚薄,天冷便命人加衣,天热便千叮万嘱孩子们不敢贪凉。
她总在笑,笑的就像个观音菩萨。
而小小的自己那时候也巴望过,若是,若是这也是自己的娘便好了。
可这哪儿是菩萨啊,这是一只披着袈裟的鬼!
因他不说话就默然坐着,曾氏到底没忍住,就顺着他的靴底缓缓往上,往上,最后便停在那张带着笑意的脸上。
他在笑?这小崽子为什么要笑?
管四儿的笑容令曾氏慌张,她不敢与他对视,便又迅速低下头。
如此管四儿噗哧便乐了,他终于说:“其实你也不必说了,爷我没兴趣听……”他觉着有些口渴,便对那边抄录口供的小吏道:“把你的水匀我一盏。”
小吏一愣,赶紧取来未用的杯子,反复烫了两回,这才双手给管四儿捧了一盏茶过去,还很抱歉的说:“小的这种是劣等茶叶沫儿……”
管四儿摇头表示无事,端着这茶饮了几口才道:“我呢,到底是个苦主,是吧?”
曾氏垂首不动。
“那,咱两家便是仇家了,对吧?”
曾氏身躯一动想抬头,却忍耐住了。
管四儿无所谓她的态度,只说:“想必这一路你早有消息,也知道我如今是什么人了,那我倒要谢谢你了,没有你一番折腾,许我就是个家中老幺,也不必支撑门户,也不必有什么远大的想头,顶梁不用我,光耀门楣也不看我,我娘生我辛苦,折腾两天我才落草,这就难免偏爱几分,便,随便我淘气……”
李氏猛的抽泣一声,怕打搅孩子,咬住了下唇,她的长子走过来,轻轻抱住母亲安慰,李氏便扎进儿子怀里默默掉泪。
宫先生想过来扶住老妻安慰,却被她一把推开。
管四儿看了一眼母亲,扭脸继续笑着说:“他们说,我爷爷家是有名的商户,那我家指定不缺钱的……”他扭脸认真看着宫先生:“爹?”
宫先生猛的一僵,眼泪瞬间从眼眶暴涌,瞠目半晌才挣扎艰难的说:“哎,哎!儿,你说,你说……”
管四儿呲呲牙:“爹,咱家有钱么?”
宫先生确定点头:“有!有!良田几千亩呢!”
管四儿点点头:“那我最小,也没出息,没被人偷了,指定纨绔一个,那,能分几亩?”
宫先生一愣,又哭又笑:“那,那你没出息,啊,那,那我儿没出息,就,就要偏爱几分,不然,死了也不放心啊,怕你没本事饿死呢,少说也得贴补你一半啊……”
管四儿笑的特别开心,又去看早就满面是水的两个哥哥,这是亲哥,长的与他这般相似,万千人海,随便谁去看,就亲亲的骨血哥儿三。
他笑着问:“大哥,二哥!”
这俩吸着鼻子,啥话也说不出,就只会点头了。
管四儿语气有些犯了小的问:“咱爹嫌弃我没出息,我纨绔了,想偏些家财,那你俩咋办?”
这两位愣怔,憋了半天,与管四儿生的一模一样这位便酸着嗓子道:“那是爹娘自己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你,你也别怕,不够了,哥给的起。”
管四儿轻笑:“那可不成,嫂子不依呢。”
他大哥便说:“不依也没办法,啊?是吧,谁叫咱家就你这一个不成器的呢,摊上了呗,对吧……”
管四儿最后看看早就趴在哥哥肩膀,已经开始抽抽的小阿猫,便肯定的点点头道:“我就这一个妹儿,便不与你争了。”
阿猫本好难过,闻言却哧的笑出了声,嗔怪道:“小哥~!”
“……哎。”
管四儿应的甜,笑完看着愕然不知何意的曾氏说:“你看,你不偷我,我大概就是这么一个芸芸众生,碌碌无为的命数了。”
他把空了茶杯随手递给一拿着板子的衙役,那衙役一愣,忙丢下板子弓腰接过茶盏退下。
管四儿道了劳烦,这才低头笑眯眯的对曾氏说:“所以吖,人人恨你,我倒是得感谢你的,拜夫人所赐,我现在官拜兵部六品主事,兼禁军刀术总教头,身上还有个一鼎食的虚候。
皇爷看我如看自己家子嗣,来往皆是京中高门,更有待我如骨肉血脉的哥哥,我在这边也最小呢,行七!所以有点什么好处,他们都要让着我,哦,对了……我还有个有钱的未婚妻,她家有财,良田万亩只是她嫁妆的一部分,而我这一切,都是你给的。”
曾氏眼睛里满满染了恨意,她死死盯着管四儿道:“到了现在,你在我这要死的人面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管四儿轻笑:“怎么没意思,意思大了去了,知道么,从此你是我的仇家了,我与你是仇家,当朝瑞安郡王便是你的仇家,郡王是你的仇家,那么当今圣主便是你天然仇家,不信?会让你信的,你到想死,我呢,却不会让你死……”
他忽站起,走到大堂边,将满面惊恐的曾氏子嗣看了一圈,他估『摸』下年纪,一把抓起一个清秀书生打扮的青年,拎鸡雏般把他拽到曾氏面前,一把将之甩到地上,曾氏倒吸一口凉气。
伸出双手无力阻止,却看到这,这,这恶人抬脚就踩在她儿的脸上,他笑的极阴损道:“这是你的小儿子吧,看这『摸』样?是不是还是个有出息的?”
“啊~!”一直很冷静的曾氏忽然疯魔了,她冲上来,双手红肿的就抱住管四儿的脚使劲抬:“你做什么,你做什么要杀要剐你冲我啊!那些事情都是我做的,我做的!跟他们没关系……”
她怎么可能搬的动管四儿的脚,管四儿就讥讽笑道:“冲你?那多没意思,老子就是个虚候,那也是个候爷,你家又算作什么东西,而今可是永安年了,你也敢偷了老子卖了,你还想一人抗这罪过?美梦做多了吧?
就凭你手里的人命,该被你牵连的,有一个算一个,就一个别跑……便是逃脱了这回,有老子在朝堂一日,便没你姓赵的前程了,欺负婴儿算什么本事,你且安心,你这五个崽子,教育出你这样毒『妇』的娘家,老子一个都不会放过……”
最在意的被威胁,曾氏便完全崩溃,她看自己心爱的孩子,被碾压的挣扎不得,而她无力反抗,便一直喊救命,她求一切人救命,她的丈夫躲了,她的儿子不看与她对视……
提泪横流,她趴在地下四处求援,想抱李氏的腿,哀求说:“妹妹,妹妹,咱们好过,你忘了?我还给的阿猫做过裙儿,给你媳『妇』儿见面礼从来不小气,我就这一样对不住,求求你,我下辈子做牛马赎罪,就罚我永世不得托生成人都可以,什么罪过都是我一人做下,跟五儿无关啊,求求你,你千刀万剐了成不成?”
她扬起脸看着李氏,苦求道:“打!使劲打我,哦,你不是要剖我的心么?”
她猛的撕开自己的衣裳,『露』出一片全无遮挡,全然忘记羞的笑着说:“来……来剖……”
这话却没说完,便被人扯着头发甩在地面之上,管四儿啐她道:“现在,怕了?”
曾氏吸吸鼻涕,点头如捣蒜般服软道:“怕,怕死了,怕死了,真的怕了,我怕了……”
围观者都不说话,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总之言语难以描述。
管四儿蹲下,帮着无耻『妇』人将衣裳合上道:“给女子留点脸,你不要脸,你的子嗣,你亲人家的女子还要在这世上存活呢。”
一番折腾,曾氏便抓住自己的衣裳留下了眼泪,她边哭边笑道:“我也是要死的人了,就不能给点脸么?”
管四儿默然的摇头,曾氏便陷入久远的过去,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终于说:“晚了啊,晚了啊,从第一回起,我便知我是疯了的……十二上我阿父开文会,看到他,我便入了魔障,那时候多好啊,无忧无虑的。
我们县的学子便都来我家坐着,我就与姐姐妹妹躲在屏风后看他们清谈,他可真好看啊,一院子的人,我就只能看到他,就数他威风,就像天上的白鹤一般,我都看呆了。然后~我三婶就笑我,她问啊,乖囡,你在给自己找夫婿么?
我就说啊,是呀,那个最高的鹤儿,最好看的,就是我的夫婿了~全家都笑我……都笑我,我自己也笑,后来才知,他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是凤梧书院的俊才,我是那般的喜欢他啊……”
曾氏回头看向神魂已破的赵长溪叹息:“他啊,现在也是这样俊俏,可我却这样的恨他……”
赵长溪愕然看向曾氏,可曾氏没看他了。
曾氏说话的声调仿若回到了十二岁,那个小姑娘稀罕上一个优秀的郎君,她想嫁给他,就拼命的读书,拼命的学本事,一日一日的巴望着,终于长大,终于两家门当户对,十六岁她得偿所愿。
她笑的如一个新娘般道:“十六入赵门,曲身敬姑舅,老母家中泣,闷闷不得安,嫩芽方吐珠,独身过千里,一生付一人……我当初是那么高兴呀,在在故乡我也才名在外,『摸』样俊俏还四德兼备,有多少人求娶我,我却谁也不嫁,我阿母爱我就如了我的意,欢欢喜喜嫁给了我喜欢的人,我一高兴啊,就给我的陪嫁丫头起了一个新名字,多如意……呵呵呵呵呵,多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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