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消之时,冼剑尘应天西洲六大门派世家邀请,远上华微山赴宴。
三月天,山道旁杨花似雪,子规轻啼。
飞絮濛濛,拂过面颊,留下细微的痒意。冼剑尘身旁的女子鼻尖一皱,又打了个喷嚏。
“月娘,你要是不舒服,咱们就回去。”冼剑尘道。
“我哪里不舒服了?”月娘甩开他的手,又去抓空中飘飞的杨花,“大老远的,来都来了,回去多扫兴。阿嚏!”
冼剑尘使了个小法术。洁白蓬松的杨花轻轻落进她手心,忽而闪闪发光,像一只振翅的萤火虫。
少女新奇道:“再来一个!”
冼剑尘双臂抱胸,很是骄傲:“不来了,变多了就没意思了。”
“别这么小气,再来一个嘛。喂,你还敢跑!”
两人追追打打,走走停停。
华微四位长老跟在后面,看见彼此眼中沉重之色。
冼剑尘是不是故意拖延时间?
为何他既不纵飞剑,也不御法器,带着妻子一步步走上山。
难道他察觉了什么?以此愚弄他们?
逝水桥边,冼剑尘忽然停步。
少女猛然撞上他坚硬的后背,抬手锤了一拳。
“今天别打我,出门前说好给我些面子。”冼剑尘转过身,嘟哝道,“我毕竟、我好歹也是个剑神。”
少女抿嘴轻笑,抚了抚冼剑尘前襟:“好剑神,再给你戴朵红花行不行。”
冼剑尘低头一看,月娘不知从哪里摘了朵野桃花,娇嫩艳丽,在他前襟颤颤绽放。
他嫌弃道:“怎么又给我戴?大男人别什么花,娘们唧唧的。要戴你自己戴!”
“你傻啊,我戴着自己又看不到,你戴给我看。”月娘上下打量,满意拍手,“真好看!”
冼剑尘拧着眉头摘了花,拉起她的手向前走:“回去再玩!”
红花被扔下逝水桥,惊飞几只闲游的五色鲤。
少女不舍地回头:“我挑了好久的,你扔它干嘛……”
今日全修真界最热闹的地方,非华微宗乾坤殿莫属。
天西洲第一宗门大宴宾朋。
美酒佳肴、彩绸华灯。
贵客久久不至,众人依然热情地寒暄,笑容却越来越僵硬,额上也淌下冷汗。
没人愿意冷场。
只有一位貌似冼剑尘的素衣少年坐在大殿角落,垂着眼帘掐佛珠。
微弱而规律的声响像某种滴漏,配上满堂刻意的笑声,气氛愈发诡异。
“剑神到——”
忽闻华微宗长老通传,乾坤殿前白鹤惊飞。
众人起身相迎,只见冼剑尘大步入殿,衣袍翻飞,朗声道:
“诸位来得可真早!”
这话谁听了不憋气,分明是他迟到,反说别人来早。
而他身旁的女子毫无修为,被满堂高阶修士盯着,脸上只有好奇之色,全无怯意。
华微宗现任掌门平源真人第一个开口:
“多年不见,剑神风采依旧。乾坤殿今日真是蓬荜生辉!”
他热情大笑,其他世家门派见状,纷纷赞叹冼剑尘修为精进、又娶了美人。
冼剑尘敷衍两句,扫视全场:“冼芥人呢?”
三日前,冼剑尘收到一封请柬。
一百年前被他送去红叶寺镇魔塔,念经悔罪的冼芥已修成正果,请他前去华微宗一聚。
“兄弟分离百年,相见自当饮酒,然寺庙乃清净之地,多有不便,故设宴华微宗。华微山春光烂漫,乃你我踏上仙途之始。美酒佳肴,盼兄赴约,再忆往昔。”
冼剑尘不太明白。
华微山虽是他们修仙入门之地,在这里留下的记忆却是苦多乐少。莫非冼芥想忆苦思甜?
兄弟重聚,何必还请这么多人见证?
但他确实想见冼芥。
于是他来了。
“哥哥。好久不见。”
冼剑尘闻声回头,微微一怔。
来者身穿素色法袍,神情柔和,目光清澈,气质内敛,如洗尽铅华、不染尘埃的少年郎。
这竟是冼芥?
他几乎不认识对方了。
平源真人笑道:“你们兄弟分开百年,今日终于在乾坤殿团聚。这是华微宗的喜事,更是修真界的喜事啊!”
经他一说,好像冼芥从来没有被镇在红叶寺,冼剑尘也没有离经叛道破宗而出,兄弟二人只是出了趟远门,如今衣锦还乡而已。
冼剑尘拍了拍冼芥肩膀,却严厉道:“既然修真界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允你改邪归正,重获新生,从前的事我便既往不咎。你日后更要时刻警醒,若再行差踏错,我也救不了你。”
众人笑容僵在脸上,大殿气氛更加古怪。
冼芥低头道:“我晓得。”
冼剑尘还想问问他在红叶寺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朋友,有没有被人欺负,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觉得别扭。
算了,来日方长。
“来见过你嫂子。”冼剑尘轻咳一声,悄悄捏了捏身旁少女的手。
“小弟这些年蹉跎自身,虚度时光,兄长倒是成家立业了。”冼芥微笑行礼,“嫂嫂好。”
月娘觉得这少年讲话有些古怪,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略一回礼,默不作声。
贵客入座,华宴终于开幕。
重鼓三响,琴瑟琵琶渐起。
乐声舒缓肃穆,舞姬穿着厚重礼服入场,姿态端庄,动作整齐。
飘扬的大袖中飞出点点金光,汇成翩翩起舞的光蝶。
随乐曲起伏,舞姬舞步渐渐加快。金蝶聚成金鹤,飞鹤又变凤凰。
乾坤殿上舞袖纷纷,裙摆飞旋,光影交织,瑞兽变幻。
月娘看得新奇,连连赞叹:“原来你们修真界也搞歌舞表演啊。”
冼剑尘凑近她低声道:“许是东道主排演的,我也是第一次看。”
平源真人招手,身后两位长老向冼剑尘捧去笔墨:“良辰美景,请剑神为今日华宴题词。”
冼剑尘摇头:“不必了。”
“那请剑神为宴会致辞。”
冼剑尘再摆手:“也不必了。说是来喝酒的,怎么还不见酒?”
“当然有!”冼芥道,“弟弟先敬兄长一杯。”
他端来一碗琥珀酒,浓烈香气四散,充斥大殿。
冼剑尘扬头一饮而尽:“果然好酒!”
“上酒!”平源真人拊掌。
各色酒坛被捧出,各家各派的珍藏堆满乾坤殿。
庄严肃穆的道乐声忽而变得激扬,大殿中央金光消散。
舞姬大袖一展,寒芒吐露。
婀娜的美人手持凛凛宝剑,舞步飞旋,满头金步摇发出清脆声响。
各色剑光与鬓影交错,各种酒香伴着笑声送入喉头。
“华微宗明霞峰赤鹤,敬剑神一杯。”
“华微宗崇闻峰玉阳子,带几个不成器的徒弟,敬剑神!”
“华微宗戒律堂刘洲,也敬剑神一杯。”
“……”
等华微宗的峰主和元婴以上的长老们走过一遍,才轮到天西洲其他门派和世家。
冼剑尘案前,敬酒者自报家门,络绎不绝。
冼剑尘眼神明亮,越喝越快:“自我成亲以后,再没这样喝过酒了。”
月娘笑道:“今日我可不管你。”
又一人道:“在座的都是天西洲英雄豪杰,在下无名之辈,怕是不配与剑神喝这碗酒了。”
冼剑尘摆手:“管他英雄狗熊,喝酒又不是比剑,讲什么配不配?你带了什么酒来?”
杜秋月只管低头吃菜,暗想你说话如此欠打,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没人打得过你吧。
无论谁来敬酒,敬什么酒,冼剑尘通通一饮而尽。
酒香馥郁,乐声激昂,剑舞凌厉,宾主尽欢。
冼剑尘拎着酒坛跳上玉案,高声道:“今日之后,我便与妻子隐居,修真界大事小事,都不关我的事了!”
他喝得太多,已有七分醉意,身形微微摇晃。
但声音洪亮,好似惊雷落地,震得乐声与剑舞戛然而止。
众人停下谈笑,满目惊疑。
堂堂剑神,战力天下第一,还未收徒、还未开宗立派,竟要从此退隐?
他如何舍得?
难道他已看出今日之事?
“你要退出修真界,从前欠下的债怎么算?”
不知是谁开口,一声冷笑打破死寂。
冼剑尘挑眉,殿内温度骤降。
他问:“我欠过什么债?”
“人命债!”
“欠了谁?”
“我!”
一道剑光凌空斩下,元婴境威压转瞬逼到眼前。
冼剑尘摇晃的身形忽而定住,扬手抛出一物,与闪电般的剑光相击。
“啪!”
剑光一滞,寸寸断裂。
惨叫声响起,刺客撞断殿内大柱,众人方才看清——
原是领头舞剑的女子。
其余舞姬将她团团围住,仇恨地瞪视冼剑尘。
只见冼剑尘随手扔出的酒坛又回到他手中,滴酒不洒。
“你干什么?”他丝毫没有遇刺的愤怒,只是有些疑惑,“你这种修为向我出剑,万一刺中,必被我护体剑气反伤。若不是我及时扔酒坛打碎你的剑,你就要灰飞烟灭了!”
他说的是实话,听在别人耳中却嚣张至极。
刺客大口呕血:“技不如人,要杀要剐,废什么话!”
冼剑尘觉得荒唐:“我根本不认识你!”
那女子凄然一笑:“我父亲和兄弟都死在你手上,我竟还要向仇人献舞。今日受此奇耻大辱,岂能苟活于世?”
说罢抽出身旁舞姬的手中剑。
“你!”冼剑尘弹指,一道剑气飞出阻拦。
但他的剑杀人最快,却不擅长救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气绝。
众舞姬痛哭流涕,另一人喝道:“你欠下那么多人命债,以为轻飘飘一句退出修真界就算了?我等修为低微杀不了你,在场与你有怨有仇的数不胜数,总有一个能杀你!”
说罢竟一齐撞剑而死,血溅当场!
方才如花盛开,灿烂美丽的生命就此消亡。
冼剑尘如遭雷击,喃喃:“为什么?”
醉意令他头脑昏昏思绪混乱,看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敢问剑神!”一位华微长老越众而出,沉声道,“去年今日,岩山郡‘追魂刀刘永寿’一家之死,你如何解释?”
冼剑尘回神:“他们父子从遗藏中得了一门邪功传承,以婴孩血肉献祭秘密修炼,暗中害了数百人性命,实在死有余辜。”
“好,刘永寿死不足惜,但他的道侣白玥仙子有何错?仙子一夜之间痛失丈夫儿子,家族名声扫地,她受不了打击,神智失常走火入魔而死。”那长老指着地上一具尸体,“他的女儿又有何错?今日也因你横死!”
冼剑尘:“……这、这也算在我头上?”
杜秋月扫视全场,冷笑道:“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今日他们不是请你喝酒的,是来找你寻仇的。”
冼剑尘正要开口,又听一人道:
“斗胆问剑神一句,三个月前在宝林郡,‘天雷双锏李龙游’全家可是你杀的?”
这次站出来的是位世家供奉。
“谁全家?”冼剑尘想了想,才想起确实有这号人,“他是宝林郡仙官,却大办斗兽场,以观看凡人与凶兽打斗取乐,还派手下劫杀过路散修。我将他打落境界,却留他一命。至于说我杀他家眷,更是无稽之谈。算他走运,若是我成婚前遇见,他必死无疑!”
那供奉指着殿中另一具尸体道:“这就是他家女儿!他失去修为后,当夜就遭人寻仇,满门死尽只剩一位孤女。堂堂剑神,莫非敢做不敢当?”
冼剑尘闭了闭眼。
或尖细或粗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钻入他双耳。
他略觉眩晕,晃了晃脑袋:“酒劲真大。”
“还有半年前在天乾山、三年前在玉菇山……”
“剑神虽不欠我,但我斗胆替剑神剑下枉死的冤魂问一句……”
“剑神既要退出修真界,以前欠下的债,是否该清算?”
声音越来越嘈杂。
冼剑尘已不再回答。
他睁开眼,目光冰冷。
本命剑在鞘中阵阵嗡鸣,不甘沉寂。
忽然手背一暖,剑也被人摁下。
冼剑尘低头,原是月娘拍了拍他的手。
“既然账是这样算的。那我们一起来算算。”
少女声音清脆悦耳,在殿内回荡。
众人听来十分诧异。她一介凡人,此时此刻怎么敢说话。
杜秋月笑道:“在座诸位,最年轻的也有一百多岁了吧?你们数百年间在修真界闯荡,请问谁没有杀过一人,谁没有与人结过仇,站出来让我瞧瞧。”
有人冷哼一声:“我们杀的人,可不如剑神剑下亡魂的零头!”
杜秋月道:“原是以数量算啊。我听说华微宗开山祖师,为了争夺华微山这块风水宝地,在天西洲拼杀数月才让当地各派心服口服。在场诸位的祖宗辈,有多少他的剑下亡魂。”
平源真人一时语塞:“这、这只是传言……”
“你们自己尚且恩仇满身算不清楚,怎么好意思算别人的账?看来只有我这个凡人手上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剑神,这里只有我能杀你了!”杜秋月指了指自己。
她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冼剑尘仰头大笑,拎起酒坛猛灌。
杜秋月瞪他一眼:“你们修士吵架,跟我们村里泼皮拌嘴也没什么区别。”
冼剑尘无奈道:“这世间事本就大同小异。修士除了比凡人寿数长,只有恩怨和贪欲比凡人多。”
少女望向窗外春光:“早知如此无聊,我就不来了,逛个庙会多好。”
冼剑尘跳下玉案,拉起她的手:“那咱们去逛庙会。”
他们旁若无人地闲聊,一起向殿门走去。
“剑神留步——”
呼喝声响起,伴随法器破风声逼近。
冼剑尘不回头不理会,左手一扬。
一只空酒坛越过他肩头,向后飞去。
酒坛在空中爆裂,迸出十二道剑气,将那十二件法器打落在地。
眼看两人就要走出殿门,一柄弯刀攻向杜秋月。
冼剑尘挥袖扫落,怒而回头:“无耻!”
他这一怒,气血激荡,灵脉顿时刺痛,不由闷哼一声,醉意醒了大半。
“冼郎!你怎么样!”杜秋月擦去他唇边血迹,眼眶霎时红了。
“没事。”冼剑尘轻咳,“凭这点微末伎俩,怎么对付得了我?”
这些人拖延时间,原是等酒中毒性发作。
可世间什么毒能伤得了他?
冼剑尘目光扫过大殿,寻不见冼芥的影子。
冼芥恐怕被这些人利用了。
当年他念在冼芥被他废去魔功,孤身入镇魔塔恐怕遭塔里的邪魔外道为难,便去血河谷秘境寻来一颗青叶菩提留给对方。
塔中禁用灵气,又有高僧镇守,严禁武斗,就算有魔头想欺负新人,也只能暗中下毒。
“此物可解世间百毒百蛊,可保你一次性命。切莫沾酒,遇酒所生剧毒,连我也救不回。”
冼芥被看守压着双臂,抬起通红的眼眸冷笑:“原来这世上还有剑神办不到的事。”
“我只是个修士,不是真神。”冼剑尘转过身,不再看他,“去吧。”
想不到这唯一一颗千年灵药,冼芥没用上,被他今日喝下肚。
“他冼剑尘要退出修真界,诸位今日有仇报仇!”
“有什么没算清的账,还不趁他退隐前清算!”
“冼剑尘,你刚愎自用,残暴无德,实不配剑神之称。”
众人悬了整日的心终于放下,此时再开口,比先前硬气百倍。
“华微五峰听令。”平原真人喝道,“开阵!”
五位峰主一齐召出本命法器,五道异彩光柱穿透殿顶,冲向天际。
狂风吹开所有镂空雕花门窗,吹灭殿内千盏华灯。
洁白云海化为浓重阴云,汇聚奔腾,好似海啸降临。
日月失色,华微山微微颤抖。
殿内阴风穿行、纱幔翻卷,却见冼剑尘拔剑而笑:
“好啊,自本尊拿剑以来,世上所有枉死的性命,全都算在本尊头上!只怕你们不敢算,还怕本尊担不起?”
“轰!”
一剑出鞘,似一条火龙出海。
剑身紫火烈烈,漆黑无光的大殿被火焰照亮。
剑气直冲九霄,化作一道惊雷劈开大阵阴云。
五位峰主脸色霎白,脚步急退。
冼剑尘分明已然毒发,竟还如此狂傲?难道这毒制不住他?
众人迟疑之时,忽听一声刺耳暴鸣,两道人影砸破阵法,跌进殿来,恰好落在冼剑尘面前。
竟是两个身受重伤的年轻僧人。
这两人衣衫残破血迹斑斑,勉强可辨红叶寺僧袍的底色。
其中一人向冼剑尘喝道:“这是那魔头的圈套,剑神速走!”
另一人环顾四周,见殿内剑拔弩张:“迟了、已经迟了。冼芥,你出来!”
冼剑尘扶起他们,喂下灵药、输送灵气,心中生出极不详的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满堂尸体与杀气中再染血气,更为不详。
“冼芥那魔头,根本不曾改邪归正。他篡改真经,编造典籍,暗中网罗信徒,传授邪功。三天前被方丈发现,他竟将方丈打成重伤,打开镇魔塔,杀了镇塔法师,逃下山去!方丈昏迷不醒,寺里又被他设了困阵,我们无法向外传讯。好不容易突破阵法,寺外还有他的信徒埋伏……”年轻僧人悲痛哽咽,“师兄弟皆已经战死,只有我们两个闯上山来!”
另一人道:“寺中疏漏失察,酿成大祸,没有完成剑神的托付。冼芥阴险狠毒,无可救药。”
冼剑尘胸口剧烈起伏,惊怒悔恨交加,更催动毒性发作。
既恨自己不该送那人入寺,又恨那人铸成大错。
他咽下一口血,环顾四周,尽是冷漠或躲闪的面容:
“冼芥,出来!”
众修士既不去捉拿冼芥,也不与他对视:
“闻此噩耗,吾等亦十分痛心,但事情只能一件件了结。”
有人阴阳怪气道:“冼芥是你的亲弟弟,又是你亲手送入寺中的,是你害红叶寺遭此一劫。”
本以为冼剑尘正在为那两位僧人输送灵气,必无暇理会言语挑衅。
谁料冼剑尘忽然转头,一道紫红流光从他腰间飞出。
说话的人大惊失色,飞身闪避,但那柄剑来得太快,瞬间破开他的护体灵气,悬在他喉头。
炽盛威压下,他一根头发都动弹不得。只要冼剑尘一眨眼,顷刻可取他性命。
剑身花纹繁复,如百花齐放,美不胜收。
剑身火焰令乾坤殿热浪翻滚,众人如坠火窟。
“张长老!”
“张真人!”
他的同门只敢呼喝,却无法上前施救。
每个人都见过或听过冼剑尘出剑,也将今日设想过许多次。
但冼剑尘的本命剑强到无法想象,若以张真人换做这里任何一人,谁能接得下这一剑?
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压下心中悔意。
“冼剑尘,就算有人质,你也走不了。”平源真人冷声道。
张真人心道自己必死无疑,梗直脖子大喝:“别管我!天下苦冼剑尘久矣,今日就拿我的命,为大事祭旗!”
冼剑尘忽而甩袖,本命剑化作一道紫光,回到他手中。
张真人被剑气余威震碎灵脉,呕血不止。
同门惨嚎着扑上前,却见他还有一□□气。
“我不用此剑杀你。”冼剑尘沉声道,“今日谁想与我寻仇,只管上前。但月娘只是个凡人,你们不必与她为难。修真界的恩恩怨怨,她根本不明白。”
轰然一声,长剑钉入地砖。
光滑地砖如冰面开裂,裂纹遍布整座乾坤殿。
云海大阵颤抖不止。
只听冼剑尘淡淡道:“让她下山,本尊不用这柄剑,照样领教你们高招!”
群雄惊骇不已。恐惧、懊悔化为隐秘喜意,一时间殿内无人作声,只有一柄长剑嗡鸣不止。
“哥哥,难得见你低头说一句软话。”清淡声音自人群后响起。
冼芥竟一直在大殿角落闭目打坐,气息收敛近乎于无,此时终于从阴影处走出:
“既然你愿意弃了本命剑,换她一命,兄弟岂有不从之理?”
他一开口,众人隐隐以他为首,无人提出异议。平原真人也点了点头。
冼剑尘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一颗心更沉下去。
他看向红叶寺报讯的僧人:“还请两位先乘我的剑,带我妻子一同回寺。冼芥之事,由我在此了结。”
两位年轻僧人经他救治,伤势飞速愈合,恨恨瞪过冼芥,向冼剑尘行礼:
“必不负剑神之托!”
杜秋月摇头:“冼郎,你我拜天地时说过同生共死,你都忘了吗?”
“说什么生死。”冼剑尘取出一件护身披风为她系上,柔声道,“月娘,今日要是多情子、无情子和年入神都来了,才敢说与我有一战之力。只凭这里几个人,岂是我的对手?你留下我反倒束手束脚,我什么都不怕,却怕吓着你。”
当场的元婴不下百人,小乘、大乘强者也有二三十人,多是成名多年、纵横一方的前辈,竟都被他贬得一文不值、不堪一击。
众人又怒又恨,又是惊讶:冼剑尘竟会有如此柔情一面。此时大难临头,这两人执手相看,半点不像修真界夫妻,反倒像戏文里的才子佳人了。
“除了我自己,这世上你是唯一能用此剑的人。”冼剑尘将回鞘的本命剑交给妻子,嘴角勾起一抹笑,“让它保护你们。等我这边事情办完,就去接你逛庙会。”
杜秋月手持长剑,跨过殿门前回头:“我等你。”
隔着重重人影,冼剑尘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朱红披风在狂风中翻飞,如火焰燃烧。
平源真人言而有信,轻挥拂尘。
环环相扣、精密运转的华微大阵打开一条通道。
三人乘剑光远去,没入阴云中。
冼剑尘两手空空,独立重围中。
方才在妻子面前信誓旦旦,其实今日是生是死,他心中也没底气。
这些人皆是有备而来,不知冼芥还留了什么后招。
华微大阵已催发到极致,五道华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整座大山压下。
忽听冼芥道:“哥哥,何必非要斗法,如果你愿意留下覆水剑……”
话未说完,被平源真人打断:“说好是王者之剑春秋,怎么变成覆水?”
其他门派世家也冲冼芥嚷起来,每派的要求竟不一样。
“原来你们想要我的剑!”冼剑尘大笑一声,觉得好生荒唐。
我自使剑以来,闯过不知多少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岂料在华微山一场小小宴会上被人当面讨剑。
今日只要我不死,以后谁还敢扰我清净?索性放开手脚,大杀一场。
念及此,一股豪气涌上,心中沉闷郁气一扫而空。
“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冼剑尘右手虚空一抓,春秋剑已在手,左手摄来案上酒坛,仰头猛灌。
“别跟他废话,一起上!”
“他中了毒,撑不了多久!”
各色法器光华明明灭灭,雄伟的乾坤殿光怪陆离,不似人间。
玉案倾,纱幔碎,屋梁坍塌,大柱折断。
呼喝声、叫骂声、惨嚎声交织,天上仙宫化作十八层地狱。
华微阵法令滚滚云气涌入大殿,将冼剑尘淹没。
他看不清每个人的脸和表情,只能看见刀剑法器的光芒。
天上地下都是他的敌人,杀一个少一个。
本命剑不在他身边,但他还有十一柄神兵。
“阵法撑不住了!大殿要塌了!”
“在逝水桥前拦住他,今日若被他走脱,我们的同族同门一个也活不成!”
华丽仙宫只剩断壁残垣,酒液泼洒,烈火燃烧。
每个人都杀红了眼,扔下修仙者的皮囊,像一群狂性大发的野兽。
冼剑尘已忘记时间和疼痛,耳中听不见任何声音。
数不清用了几柄剑,杀了多少人,喝了几坛酒。
云海大阵被染红,遥望华微宗主峰山顶,不见仙鹤祥云宫阙,只余一片茫茫血海。
尸体和残肢坠入桥下,被五色鲤争相分食。
直到华微宗当代所有强者力竭而亡,云海大阵雾气终散。
冼剑尘放眼望去,逝水桥上尸横遍野。
西天尽头,残阳如血,寒鸦斜飞。
他听见山风穿过断骨,像喑哑冷箫。
“还有谁?!”剑气荡开,饱食的五色鲤炸作血花。
“冼芥!”冼剑尘放声大喊,“我知道你还在,出来——”
他双眼通红,浑身淌血,像尸堆里爬出的恶鬼,哪有半分剑神风采。
忽而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冼郎!”
“月娘!”冼剑尘心神一震,下意识勾起嘴角,转身迎向熟悉的身影。
长剑便在这一刻刺进他胸膛。
“你——”
冼剑尘张着嘴,抬眼看见少女空洞的眼神。
西海的邪法,摄魂之术。
他踉跄向后倒去,撞上桥边栏杆,电光火石间明白了很多事,甚至闪过一个念头:
“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这柄剑……原来被自己的本命剑所伤,是这种感觉。”
“月娘。”他伸出手,接住跌进怀中的少女。
“你怎么了?是我伤了你?”杜秋月双眼空茫,伸手摸索。
冼剑尘站立不住,跌坐在冰冷的逝水桥上,抱着少女轻拍:“轻轻刺一下,怎么伤得了我。”
少女眨眨眼:“我们这是在哪儿?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她先被摄魂术震碎断脉,再被冼剑尘的护体剑气反伤。七窍流血,筋骨寸断。
因从前吃过许多灵药,又有披风护身,撑着一口气。
冼剑尘望着她,胸前伤口剧痛,好像身体被生生剖开。
大地、天空、残阳、血海在一瞬间都开始旋转。
“我们在、在去逛庙会的路上。天已经黑了。”
“那些人呢?你不是在跟人打架吗?”
冼剑尘哑声道:“全都被我打跑啦。”
少女展颜:“我就知道你能赢!”
她真假记忆混乱,闻不到血腥气,看不见眼前尸山血海,更感受不到疼痛。
“我是剑神嘛。”冼剑尘笑着,泪水淌下来,“我是天下第一啊。”
从前恣意快活、仗剑逍遥的日子飞速褪色,人生只剩无尽遗恨。
他还有一万句话,忽然一句也说不出。
少女的身体泛起紫红光芒,从双脚开始燃烧,寸寸化为飞灰:
“我想睡一会儿,等我睡醒,我们就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盖一座小院子,种一些菜,养一点花,挖个小池塘,再生两个孩子……”
冼剑尘点头:“好,你睡吧,睡醒我们就到了。”
少女轻抚他胸前伤口,好像又为他别上一朵野花:“真好看。”
冼剑尘伸手去握。
一捧炽热的灰从指间飞过。
少女穿着红披风,烧成一团火。
灰飞烟灭。
他留下再多防身护命的手段,也防不住自己的剑气。
“哥哥。你赢不了我。”冼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什么样的圈套,你会往里钻。我知道怎么说谎,几分真几分假,最恰到好处。他们告诉你七分实话,你自然会相信,但你想不到,冒死来向你报讯的不是红叶寺的人,而是我的信徒。
你走进乾坤殿的那一刻,就踏进我的局里。为这一天,我在红叶寺跪了一百年。”
他仰头狂笑,笑出眼泪。
冼剑尘跪在冰冷的逝水桥上,双目空空,任由对方从桥头走来。
冼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目露怜悯:“先是你送我的药,再让你为救人消耗灵气、为杀人流血……这些对付别人是够了,但你是剑神,能杀你的,只有你自己的本命剑。可惜你英雄一世,赢尽天下,到头来死在道侣手中。冼尘,你这种人,不该结亲。”
“啊——”冼剑尘仰天长啸,乱发飞扬。
啸声凄厉,直冲云霄,在华微山重重回荡,不似人声,像绝望野兽嘶吼。
“喀!”
他竟将本命剑亲手折断。
胸前半截断剑被他生生纳入紫府,另一半握在手中。
冼芥大惊,直觉不好,飞身远遁。
冼剑尘拄着断剑站起身,天地间狂风呼啸,剑气纵横。
冼芥稍迟一步,肋间被剑光划开一道裂口,顷刻血流如注。
他拼尽灵气飞遁,却逃不开那柄断剑。
日落月升,斗转星移。
两道血色人影万里奔袭,翻过山渡过江,冲进风雪茫茫的雪原、越过罡风滚滚的裂冰渊、直到大陆尽头。
冼芥腹背中剑,无数道伤口深可见骨。
他大口吐血,从云头跌落。
他不再逃,这里已是擎天树下。
浓雾茫茫,前去无路,阴阳隔绝,他还能逃去哪里?
冼剑尘站在他面前,身上的血迹已然干涸,面色较为平静,看不出癫狂之态。
但冼芥知道,这人已经疯了。
“为什么?”
他听见冼剑尘发问,忽然笑起来:“你问我为什么?你是不是忘了,从小到大,更聪明的是我,能想出赚钱办法,让咱们活命的也是我!凭什么有绝顶灵根的是你?我修不成仙,还要留下看你成仙?魔功大成那天,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候。为什么你偏偏要出现,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
冼剑尘不说话。
冼芥笑得咳血:“你知道我在镇魔塔里,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那里关押的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吗?我不使点手段,怎么出得去?只怪那群和尚太好骗,信我真的修出佛性了。只怪乾坤殿那些人愚蠢又贪婪,活该做卒子。”
大多数情况下,孩童显出早慧之相,看起来比同龄小孩聪明机敏许多,是因为体内有灵根的缘故。
但总有意外。
世上有人少时了了大未必佳,也有人大器晚成。
冼剑尘目光幽然:“一百年前,不该送你去红叶寺。”
他手持断剑逼近,身后血迹蜿蜒。
冼芥背靠擎天树,忽然大喊:“冼尘,我是你亲弟弟,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你真要杀我吗?”
冼剑尘不为所动。断剑裂口闪过寒光。
冼芥满脸血泪,声嘶力竭:“当年我们两兄弟初上华微宗,你遭人嫉恨,险些被推下断山崖,是我冒险将你拉上来,你亲口说欠我一条命,难道不作数了?难道你不记得了?!”
冼剑尘停下,垂眼望着淌血的剑尖:
“就算杀了你,死在你手上的人,也回不来了。死在我剑下的人,也回不来了。”
冼芥绝望的眼眸骤然亮起:“哥,你再放我一次,我这次一定会改!我知道你是气我害了月娘,我定给你找回个一模一样的……”
一道剑影挥下!
冼剑尘淡淡道:“自今日起,你便留在擎天树下反省悔过,永世不得出!”
断剑出,天幕碎,地崩裂!
大地生生被斩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口。
“啊!”冼芥胸口被断剑贯穿,千疮百孔的身体随之飞出去。
鲜血泼洒凌空,像一颗血色流星划过。
他向深渊坠落:“不——”
长埋地底,岂非比死更难受?
深渊缓慢而坚定地合拢。
冼芥奋力伸出手,胸口断剑却好似一座大山,将他死死镇压。
“轰!”
擎天树下,大地闭合。
最后的嘶吼声遥远而模糊:“冼尘!你关不住我——”
冼剑尘在漫天烟尘中转身,眼角水痕砸在千年冻土上,再无踪迹。
他纵起无影剑,飞入万里长空。
……
华微宗经历了一场噩梦。
整个天西洲都陷在这场噩梦里。
但凡参与过宴会、知道乾坤殿发生过什么的人都已死绝。
华微宗强者死尽,只剩元婴之下的长老、执事、弟子。
从前手无实权的长老们被推出去主持局面,清理断壁残垣、满桥尸体。
惊魂未定时,那个人唱着歌、戴着花、喝着酒又闯了进来。
他坐在清理一半的废墟上,笑眯眯地说:
“别害怕,我真的不想杀你们。魔头已被我诛于剑下,你们受他蒙蔽,我不会赶尽杀绝。我以后也不会再回来,华微宗就交给你们了。”
华微宗众长老笼罩在残余剑气下,本以为逃不过灭顶之灾。谁知柳暗花明,那个人只提了一个条件:“以后别在这座大殿,提我的名字,明白吗?”
但众人太过恐惧,只有一个人开口回应,声音极低弱。
“你叫什么?”冼剑尘拎着酒坛,略有些不耐地问。
那金丹长老不住颤抖:“我、我俗家姓陈,师父赐道号‘虚云’。”
还没说完就被冼剑尘摆手打断:“就你了,以后你来做掌门。”
虚云呆怔,凭本能接过冼剑尘扔来的酒坛,双膝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不用死了?还成了掌门?
狂喜之后是惶恐,他一个金丹长老,一无修为,二无靠山,如何守得住残破的华微宗?
当这个掌门,能有什么出路?万一这人哪天喝醉了再杀回来,哪里还有活路?
虚云抱着酒坛追上逝水桥,猛然跪地磕头:“我师父已死,愿拜剑神为师。”
冼剑尘嘴角一勾,轻笑道:“你师父死在我手上,你还想拜我为师?”
虚云叩首,嘶声大喊:“愿追随剑神左右!请剑神做华微掌门!”
久无回应,山间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回荡。
他慢慢抬头,只见碧空万里,剑影无踪。
云上落下一句喝骂:“滚去见祖宗吧!”
虚云几乎咬碎牙齿,耻辱、绝望和仇恨如潮水涌上心头。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忽然脑海中一道明光闪过:
“见祖宗……祠堂?!”
冼剑尘只杀了人,没有杀灭魂魄。残魂受阵法牵引,必归于祠堂。
还有华微宗历代强者残魂,也在祠堂受香火供奉!
虚云拔足狂奔,冲进祠堂,对祖宗牌位跪地发誓:
必奉献一生,将宗门发扬光大!
经此一事,华微宗元气大伤。
没有参会的门派大呼庆幸,想对华微宗趁火打劫,却有几分顾虑:
“那位掌门毕竟是剑神钦点的。剑神才选了人,我们这时候就去找他麻烦,岂不是不给剑神面子?”
虚云故意差人放出消息,说冼剑尘出身华微宗,顾念几分香火情,不愿赶尽杀绝。
利用人们对冼剑尘的畏惧,华微宗守住了灵脉灵矿、法器财宝。
等别派渐渐发现冼剑尘根本没有回华微宗的意思,一切传言只是一种缓兵之计,华微宗已经在虚云战战兢兢地苦心经营下,重回第一宗门。
至此宿怨已成,华微宗高层对那个人、那场宴会讳莫如深。
等虚云坐稳掌门之位,听说那个人新寻得一柄神兵,能克制别人自爆,名唤“且住”,他收藏的十一剑变为十二剑。
又过了几年,听说那三柄专杀妖兽的神兵已毁坏,他的十二剑只剩九剑。
但剑神仍是剑神,是无数人心底说不出的恐惧。
直到人们听说他受了伤,他的本命剑已不在身边。
但他又有了一个徒弟。
这个徒弟比他年轻时更难对付,从此接过他的九柄剑,送他一路走到大陆尽头。
冼剑尘遇到宋潜机前,孤身来去,常对众剑自语:“我走之后,你们注定散落天涯,可惜。”
冼剑尘第一次遇到宋潜机时,对方身陷重围,杀红了眼。
生机与死气的斗争中,他念出姓名咒,放出一群翩翩起舞的灵蝶。
就像他刚成亲那年,在华微宴会上看过的蝶舞。
……
宋潜机在锄地时,找到了另外半截断剑。
他眼馋擎天树下的土地已经很久了。这里有千渠的土壤、擎天树的生机,又被不死泉浇灌过。
他的本体树树形高大、树冠辽阔,树身与森林中其他树尚且有段距离。
这块空出的土地只用来开土豆花实在有些浪费。
宋潜机手痒心更痒。
树枝上金色果实呱呱坠地的那一天,他就迫不及待种了个爽。
如今是他结果后的第三年,他的新身体已足够稳定,可以走出擎天树下的……田地了。
短短三年,一片麦田在大陆尽头蓬勃生长。那麦子长得异常高大,在阳光下闪着灿灿金芒。
缩小的混沌睡在麦子下,轻轻打着呼噜,偶尔甩两下尾巴。
擎天树里的旁白大受震撼:“这不是你之前的界域吗?”
宋潜机眯起眼睛享受微风和阳光:
“好像是。”
旁白嚷道:“你原来的界域没了,又自己种出了一片。宋潜机,不愧是你,世上最懂种地的人!”
宋潜机继续翻地,闻言呵呵一笑:“学海无边。种地之道博大精深,我只懂点皮毛罢了。”
忽然他挥舞锄头的手臂停下。
旁白笑他:“喂,你怎么了?挖到金子了?”
宋潜机没有回答,小心调动根须,从地下翻出一件漆黑无光的东西。
它埋得太久,灵气散尽,几乎与土地融为一体。
宋潜机用袖子擦去表面泥土,捧着它缓缓坐下,又调动枝条,取出收在树冠上的东西。
两只手各拿一半断剑,缓缓靠近。
裂口拼接,精密美丽的纹路贴合,组成一柄完整的长剑。
一道流光闪过,剑身花纹重现光泽,如百花绽放。
“春、花。”宋潜机摸着剑身上的古字,对剑自语:“我还猜过‘春’字的后一个字是什么,原来就是春花。”
剑神的本命剑,居然有一个简简单单、平平无奇的名字。
不过冼剑尘的起名水平确实不行。
正常人谁会给自己名字里加上不详的兵刃。
宋潜机轻敲剑身,心中一动,将剑翻过来,只见背面相同位置,还有两个模糊的古字:
“秋月。”
“春花秋月。”宋潜机笑起来,不住摇头。
也只有冼剑尘这种人,说话欠打,又爱戴花,又给剑起这种名字。
“我有过一柄剑,也是被我自己折断的。”
他笑着笑着,忽然抬手摸了摸眉骨。
眉骨平滑,早已没有那道曾让他深恶痛绝的红痕。
师徒契约好像从未存在过。
“这次你第一个到,站这里干什么?”孟河泽撞了撞纪辰肩膀,“装稻草人?”
他一边开玩笑,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探查对方有没有布置暗阵。
每次前往大陆尽头的时候,就是他们兄弟情最不堪一击的时刻。
纪辰低声道:“宋兄在擦剑,我不想贸然打扰他。”
孟河泽不假思索地反驳:“不可能,宋师兄自从当了树,何曾碰过剑!”
宋潜机已经很多年不曾摸剑了。
“你不信就过去看。”纪辰说。
孟河泽当然不会自己冒险过去,他看向奔来的卫真钰:
“丰收节快要开始了,不能让宋师兄错过,你去。”
千渠丰收节,汇聚各个务农大队的种地高手、各工坊的工匠精英,以及来自各地的商队和游学生,还有与千渠建交的修真界门派代表。
这一天不仅是修真界盛会,更是务农界、工匠界、学界盛会。
卫真钰瞥了两人一眼:“我看起来很傻吗?”
他打个了呼哨,呼唤不远处打盹的混沌。
从前混沌听见这声音就知道开饭了,为了吃到烤肉味的“不尽火”,立刻振翅飞扑。
现在混沌转了个身,对着他懒洋洋地甩尾巴,好不惬意。
卫真钰气笑了,撸起袖子走上前:“我好歹喂了你那么多年,你现在有麦子吃就装不认识我?!”
纪辰自语:“宋兄喊它‘乖乖’,你只叫它‘笨蛋混沌’和‘傻混沌’。你以为它一点都听不出区别吗?它其实很聪明……它一直记得从前的主人,但是不会困在过去了。过去的人不再回来,活着的混沌总要向前看嘛。”
宋潜机听见动静,收起剑神的本命剑抬头望。
和混沌追打的卫真钰立刻收手:“它、它挠我!还想咬我!”
远处指指点点看热闹的纪辰、孟河泽也站直了:
“宋师兄。”
“宋兄。”
宋潜机喊了声“乖乖”,打滚的混沌飞扑上前,载着三人振翅飞起。
四翅穿云追风,掠过金色的擎天树和麦田、漆黑的裂冰渊和洁白雪原,向千渠方向飞去。
山川大河一闪而过。
宋潜机坐在混沌背上吹着风,又取出九剑,一一擦拭。
“师父,虽然现在它们要跟我种地,但我会照顾好它们。”
冼剑尘留下的这些剑脾气各异,极难降服,然而天下之大,神兵总能遇到合适的主人。
春花秋月几时了,滚滚光阴长河奔涌,浪花淘尽英雄。
擎天树林撑起的万里长空下,新传奇的大幕徐徐拉开,故事永不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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