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烛眉头微蹙,终于正眼看向对方:“何时?”
“妙烟仙子弹响琵琶时,杀局就开始了。”
陈红烛摇头:“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绝不会在我的订婚大典上亲自动手。”
她刚才听侍女说,宋潜机坐在子夜文殊和骊英中间。
就算那个“名字禁忌”的人不再露面,还有棋鬼的紫云观、书圣的青崖书院。这两座靠山还没放弃宋潜机。
大喜日子当堂见血,不吉利损气运,更容易误伤宾客,引起争端。
“虚云真人当然不会。”卫湛阳道,“琵琶声配合云海大阵威力增加十倍,是乱人心神的引子。妙烟仙子的天音术,可以悄无声息扰乱一人或数人,不会惊动其他宾客。待宴会结束,宋潜机放松警惕,轻松愉快地走出山门,半路陡然面对刀光剑影,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想拿起剑,他怎么办?”
陈红烛微微一颤:“他怎么办……”
她涂着艳红的口脂,身着盛装。稍一动作,满冠金缕,腰间环佩清脆作响。
卫湛阳低声道:“你听,妙烟仙子这次祭出了‘凤凰台’。”
琵琶呜咽,隐约从正殿传来,声声催人,似裂帛碎玉、金戈铁马。
“果然是凤凰台。”陈红烛身形颤抖得更厉害,像一只风中枯蝶。
卫湛阳不由微笑,却听盛装少女叹道:“那也是他的事,是他该打的仗。”
“你不救他?!”卫湛阳震惊之下,急道,“我知道你一定想救他,你莫灰心,只管去,我会留在这里,帮你拖延时间,足够你们逃去千渠……”
虽是晴天,然大殿幽深阴寒,总有晴光照不到的地方,所以仍点着灯。
琵琶声中,飞凤灯燃烧,火苗蹿高。
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他以为陈红烛会感恩戴德、欣喜若狂、疾奔而出。
但陈红烛只静静望着他,瞳孔中两点焰火飘摇: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还请解惑。”
“请说。”卫湛阳深呼吸。
这种身份高贵、被父辈宠坏的草包大小姐,他见过太多了。
原本不以为意,此时却有些心慌。
“你认为我与他有私情,为什么?”
卫湛阳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他迟疑道:“若不是为他,你何必助孟河泽脱困,放走外门弟子;若不是为他,你为何昨夜去见他……”
陈红烛:“如果我说,不是为他,是为人间不平事。你们信不信?”
她不问你信不信,而问“你们”。
“何来不平?”卫湛阳仔细想了想,忽然摇头轻笑,
“采矿死了几个外门弟子?哎,红烛啊,这是没办法的事,灵石不会自己从地里蹦出来!矿洞狭窄崎岖,十几岁、身量未成的少年才钻得进去。地下空气稀薄,凡人呼吸困难,有灵气护体的修士才能活动如常。两个条件加起来,只有那些凡人出身的外门弟子最合适。是他们不甘做凡人,自己妄想攀仙途逆天改命,怪得了谁呢?若他们回家种地,一生也要劳碌奔忙,经天灾,不死在矿道里,就死在黄土堆。”
卫湛阳总结道:“要怪就怪同龄不同命,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你这样想啊。”陈红烛轻声道。
盛装少女转身走近窗户,向外望去。
窗台边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殿外云海奔腾,头顶五彩蕴光流动,耳畔琵琶嘈嘈,隐约有宾客欢呼。
视线尽头,群山披银,万峰素裹。
江河寂寂。
在一片盛世太平、奢靡喜乐的景色里,身边人说着冷漠无情的话,好像并非不可原谅。
因为她面前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背负污名、与宋潜机离开,舍弃宗门、远赴千渠。
另一条是留下来,完成订婚大典,让卫湛阳谋算落空。
明显后者更明智。
琵琶声转入激昂,万马齐喑。
卫湛阳心里略感不耐,面上做出忧心忡忡的表情:
“红烛,今日之后,你就见不到他了。你甘心吗?”
“我甘心吗?”陈红烛喃喃自语,似是迷茫。
云海大阵上空,五瓣花虚影旋转,像一只遮天大手,华微宗一草一木尽在笼罩。
不甘又如何?!
激烈情绪像烈火焚烧,却只能留下灰烬。
她话声落下,忽然一阵风起。
朔风寒冷,吹过她鬓边的却不是雪粒,竟是纷飞的花瓣。
陈红烛怔然,抬手拈起无端的落花。
窗边一枝桃花开了。
那株桃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新芽,绽放花苞。
几乎同时,桃花梨花杏花樱花梅花,满庭的花都开了。
视线尽头,一棵棵花树,一片片花瓣,次第盛放。
花海卷席千山。
海潮般扑面而来、汹涌奔腾的满山春色,盖过翻腾云海,挣脱大阵束缚,直直冲入她眼帘。
陈红烛像被巨浪冲击,卷进花海中随波逐流,一句话也说不出。
千树万树,芽苞竞开。
“人一生的好时候总有定数,我少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已经占尽好处。
就像春天过去,冬天到了,这茫茫白雪地,再开不出红花。”
“花愿不愿意开,总要试试。”
那人笑着说。
卫湛阳也看到了百花。
他只想,华微宗云海大阵竟有违逆天时,枯木回春的效用,以前可从未听说过。
可惜虚云费这番功夫,终究是白费了。
陈红烛蓦然转身,一身珠玉金缕脆响。
她直视卫湛阳的眼睛:
“我不甘心。何道友说,每个人都只能走她自己的路。”
卫湛阳大喜:“这就对了。快随我一同——”
话未说完,声音消失。
剧痛袭来,他无法言语。
低头,看见一柄穿腹而过的利剑。
卫湛阳嘴角凝固着上扬的弧度,眼神透出不可思议的震惊。
两种表情混合在同一张脸上,甚是滑稽。
陈红烛疯了吗?
陈红烛平静抽剑,鲜血喷涌,溅落在她妆容美丽的脸上。
这是虚云年轻时的佩剑,为女儿订婚而重铸,名为“百花杀”。
是她的嫁妆之一。我花开后百花杀。
今日是她的订婚大典。
卫湛阳毫无防备,过于震惊。
一时张着嘴,只能发出模糊浑浊的声响,像被人死死掐住脖子。
“你知道我爱用鞭子,但鞭子只是用来吓唬人的。一柄杀人的剑,不该轻易示人。”陈红烛的剑尖淌着血,她轻声道,“去吧,逃命去。”
片刻寂静后,凄厉的惨叫冲破大殿。
……
《风雪入阵曲》原曲激烈悲壮、苍凉宏大,本不适合喜宴弹奏。
经妙烟改编后,此时的琵琶曲节奏更轻快,昂扬而不哀伤,如百兽朝拜,万军凯旋。
殿内众人神思随乐声牵引,飘上九霄,遨游云海。
何青青习得同道,因而受影响不深。她隔着半座大殿、越过妙烟的身影观察宋潜机表情。
宋潜机低着头,偶尔从借礼服大袖遮挡,偷偷吃口蟹膏。
好像这曲子跟他没关系。
“妙烟想试探出谁是作曲者?”
何青青略一思索,召出“绿漪台”横放膝头,按兵不动。
“铮!”妙烟素手轻拨。
前篇末了,凤凰台灵压大涨,琵琶面轻轻一震,金色凤凰虚影冲出,环绕美人飞舞。
霎时殿内金光灿灿,乐音中似有凤凰清鸣声。
妙烟扫弦,凤凰轻盈一转,飞向华微宗众人。
虚云微笑,轻抖手中白色拂尘,万道银芒散落,与金光交织。
凤凰尾羽拂面,华微宗众人精神大震。
所过之处,满殿修士无不心潮澎湃,神采奕奕,浊气排空,灵气顺畅。
一时各显神通,祭出各色法器,应和此曲。
乾坤殿沐浴熏风花雨,万丈光华。
参加过登闻大会的修士不由暗忖:
“同样的曲子由妙烟仙子弹奏,确实比那夜青石潭畔,青青仙子奏得更精妙啊。”
“青青仙子占着大师姐的名头,但妙烟仙子,才是真正的仙音门第一人。”
凤凰翱翔,至紫云观处。
骊英俏丽一笑,召出簪花小笔,凌空轻点,朵朵墨色桃花飞出,与凤同舞。
紫云观众弟子忍不住喝彩。
骊英的坐席紧邻宋潜机。
琵琶弦转急,飞凤引颈长鸣,根根羽毛流泻金光。
出身外门的千渠弟子何时见过这等场面,不由睁大眼睛,嘴巴微张。
妙烟微微转头,盯着宋潜机的脸,不知想看到什么。
手下拨弦不停,乐声越发急促,如战鼓逼催。
千渠众人心神一晃,露出痴痴微笑。
蔺飞鸢传音喝道:“天音术,当心有诈!”
但纪辰、孟河泽已入迷幻之境,一时见彩袖殷勤,美人歌舞,一时见霞光遮天,白日飞升。
蔺飞鸢喝不破,稍一分神,自己也见金山银山,绫罗绸缎,狠心咬破舌尖。
何青青直觉不对,面色微变,正要催动“绿漪台”。
宋潜机忽然仰头、启唇。
一声长啸,甚凌厉,直冲云霄。
盖过凤鸣、压下琵琶。
千渠郡众人顿时耳目一清。
妙烟乐声受制,脸色微白。
只听宋潜机唱道:“看人间过眼云烟,空啊还是空——”
他竟手持玉箸,大声击节而歌:
“千金易散尽,梦醒还是梦!”
幻象彻底消散。
孟河泽、纪辰对视一眼,浑身冷汗。
宋潜机还在唱:
“笑今生醉卧红尘,恩怨几时休……”
妙烟闷哼一声,凤凰虚影溃散!
琵琶声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落在宋潜机身上。
孟河泽忽然福至心灵,伸出食指沾了沾盘中残余蟹膏,皱眉咂摸两下,变了脸色:
“谁给师兄吃醉蟹?!”
“醉蟹又怎么……完了,醉蟹含酒!”纪辰惊魂未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