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我亲自书信一封,你派人带上重礼,送去洪福郡,送给洪福的司军,他自会禀告刘仙官。做隐蔽点。”
司礼出列应是。
千渠东边紧邻洪福郡,仙官姓刘,出身华微宗明霞峰,是戒律堂大长老刘鸿风的族弟。
十年前,千渠郡大旱灾,千渠郡子民想尽一切办法,试图举家迁入洪福。然而边界守卫残暴,抓住逃民后直接打死,将尸体晾在边界线暴晒,才渐渐无人以身试险。
当老者提出去信洪福郡刘仙官,众人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
“李太爷,请三思,这无异于引狼驱虎啊!”
“姓宋的不是个好东西,姓刘的也不是好打发的。”
“哎,我还是最怀念姓赵的,只要给够赵仁好处,他就万事撒手不管。哪像宋潜机,咱们神庙献宝只差献裤子了,可他怎么对咱们?居然要推行‘田亩税’这等恶毒之策!”
与仙官常年打交道,深知仙官也是凡人,有时比凡人更贪婪。
出身世家和宗门的修士一心修炼,在力量方面超凡脱俗,正因为太超凡,对某些常识近乎无知。
豪族们心底里并不怕仙官,表面装出恭敬模样,小心侍奉百依百顺,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如何利用仙官。
李老太爷重重咳嗽一声,沉声道:
“引狼驱虎?不错,宋潜机是恶虎,刘鸿山是贪狼,但我们起码知道刘仙官想要什么。宋潜机真正想要什么,各位谁能说清楚?”
没有人应声。
据说宋潜机手下的孟河泽已经锁死神庙大门,不许任何人参拜。
宋潜机甚至不允许凡人跪他。
一个修士,连供奉和香火都不要,还能图什么?
亩产千斤又是什么东西?他又不能吃饭。
“宋潜机的行为根本无法预测。生死存亡之际,唯有兵行险着,割肉引狼,才能求得转机。”
李太爷见众人面色沉重,大喝一声:“打起精神,团结起来。真正的斗争还没有开始,有肉的割肉,有血的放血。我们的土地就在这里,我们的家族世世代代活在这里,我们才是千渠的主人!”
“为了家族传承的荣耀和尊严,为了你们的儿子有田庄和粮仓能继承,为了子孙后代的好日子……”
厅外黑夜茫茫,厅内灯火辉煌。
迷茫、惶恐、焦躁的气氛如潮水般退去,最终只留下一双双赤红、发狠的眼睛。
“将宋潜机——”苍老的声音压低,却在整个厅堂回荡。
众人齐声接道:“赶出千渠!”
……
纪辰来到千渠郡后,才真正感到充实和新生。
他可以钻研棋道、随宋潜机学习阵法,给赵仁道友换药疗伤、顺便用赵仁当道具练习各种阵术。
外门弟子们对他很友好,没人歧视他、管教他。年轻人多的地方,总是格外有活力。
他认为追随宋兄来到千渠,是充满智慧,无与伦比的英明决策。
这比在家混吃等死,被人背地里喊废物,要快乐千万倍。
“今天就到这里。”宋潜机合上旧棋谱。
“宋兄,我告辞了。”纪辰颇为不舍,打开自制的隔音透气井盖,探看井底,“赵道友,明天见哦。”
赵仁狠狠打了个哆嗦,仰头,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不用见了吧,您真不用这么客气。”
纪辰离开后,宋潜机蹲在井边,微笑道:
“赵兄,你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好了,完全好了!”赵仁连忙喊话,“宋师兄,宋老哥,你要东西,我都给了,你让我用道心发誓不泄露、不报复,我也发了,求你放我走吧!”
宋潜机道:“咱们商量一下,你替我办完最后一件事,我送你离开,如何?”
赵仁正要答应,又面露绝望。
却听宋潜机问:“我写了一封信,你替我发给隔壁洪福郡的仙官。”
真如此简单?
“你想做什么”赵仁警惕道,“只是一封信?”
他心思电转。
自己这次大意认栽了,但听说那刘鸿山即将突破元婴期。以那厮的修为,就算炼气期阵师的阵法再精妙,也拿捏不住他。
他赔笑道:“洪福富庶,刘仙官这些年不知捞了多少好东西,他家大业大,富得流油,您敲我,真不如敲他啊!”
宋潜机真诚道:“赵道友,我一个种地的,没兴趣到处敲诈别人。”
赵仁捂着肩膀想,张嘴说瞎话,我信你个鬼。
面上却连连点头:“是,我不该以修士之心,度农民之腹!”
宋潜机来后,看了不少地图。
洪福郡南方春天涨水,洪涝成灾,若能疏通河道,加固堤岸,再挖一条水渠,从洪福郡引水入千渠,那样千渠有水浇灌田地,洪福不再受洪灾之苦,两全其美。千渠也算真正有了一条渠,距离“名副其实”走出一小步。
但这只是提议,如果对方不同意,宋潜机也不打算强求。
他办法多得是,大不了从毒障林中挖渠引水。费些功夫,炼制一套滤水法器,赶在水流进入千渠前,过滤掉毒素和杂质,千渠郡一样有水能浇田。
托前世的福,技多不压身,他恰好会一点炼器。
传讯符飞入夜空,飞向东方。赵仁松了口气,满怀希望道:“宋师兄,可以撤去阵法,放我走了吧?”
“宋师兄!”另一道少年声音在宋院门口响起。
“等等。”宋潜机迎上孟河泽。
“喂,宋兄!”赵仁不甘,但头顶的井盖依然合上。
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赵仁恨死了孟河泽。
这份记恨甚至超过对纪辰。
至于宋潜机?在其他人衬托下,宋潜机已经是温和善良的好人了。
“情况怎么样?”宋潜机一边问,一边上下打量孟河泽。
孟河泽心中一暖:“宋师兄计划周到,大家都没事,师兄不用担心!”
宋潜机心想,儿行千里父担忧,人之常情嘛。
孟河泽摸出一个储物袋:“这是毒瘴林边缘,所有种类的花草,按师兄要求,每种摘下一株。”
宋潜机摸出一沓符箓:“明天换上这些。”
“大家没有深入丛林,避瘴符还没用完。”孟河泽低声道,“师兄不必如此辛苦。”
“不辛苦。”宋潜机说。
避瘴符前世已有,不像自创聚光符时需要思考,提笔便可成符,轻而易举。
外门弟子先前分成两队,一队由两个女修加两个赌鬼带领,四处送鸡。
另一队由孟河泽带领,前往千渠郡的北方边界——毒瘴林。
因为靠近边界线和原始森林,千渠北线空气较为湿润,仅次于天城。
普通人活路无非耕种、采摘、捕鱼、养殖、打猎几种。
千渠自然条件恶劣,无鱼可捉,无果可采,剩下的活路只有打猎回报最快。
但林中瘴气有毒,凶兽也不是凡品,多为妖兽。凡人入林,死路一条。
妖兽近年愈发猖獗,不时出林捕食村民和家禽,肆意踩踏破坏田地。
“今天可有收获?”宋潜机问。
孟河泽炫耀道:“今天我们合力打了一只初阶红瞳狼,兽肉分给村民,村口点起篝火,全村露天烧烤,吃了个饱!等大家配合顺畅,就能打下有妖丹的一阶妖兽!”
提升战力最好的方法是实战,与无法预判招式的妖兽战斗,正好可以磨练战技、战法。
外门弟子们觉得宋师兄用心良苦,既为大家修炼着想,也为安全着想,避瘴符可以抵御瘴气、聚光符可以发信号求援。
如果计划完备,方法得当,毒瘴林便是一片天然训练场。
孟河泽又说了许多打猎的趣事,他不让其他弟子来,才好一个人出风头。
宋潜机耐心听完,才明白对方的意思是要求表扬。
“做得不错。”他努力夸道,“嗯,真不错。”
孟河泽精神大振,撸起袖子冲向灶台:“我去给师兄煮面。”
“好罢。”宋潜机点头。
他不由想,来了千渠,做了一郡的大仙官,有了种不完的地。
表面风光,背地还不是要吃面。
夜已深了,炊烟却飘入夜云,令朦胧的月色更显朦胧。
厨房传出面粉朴实的麦香,青菜和青葱的清香,番茄汤汁微酸的浓香。
在这样烟火滚烫的香气中,宋潜机坐在石桌前,借黯淡月光细看孟河泽带来的草木。
有了这些东西,他可以根据经验,判断现今林中的瘴气情况。
比如这株小草,烟青色,叶片形状似铃铛,被称为瘴铃草。
瘴气越浓,它叶片颜色越重。
前世他入林,已是百年后,丛林边缘的瘴铃草呈暗红色,如凝固的鲜血一般。
现在情况比他预计中好很多。
但由此可见,毒瘴于百年之间越来越严重。
宋潜机微微皱眉,这个世界真的在越变越坏吗?是什么导致这种改变的发生?
“宋师兄,面来了!”少年喊道。
汤汁的香气扑面而来,宋潜机放下指间青草。
他劝自己不去想这些。
这辈子他不用关心世界,只用照料好田间地头。
……
关心世界的人多得是,不缺宋潜机一个。
登闻大会结束后,各派陆续从华微宗离开。一群有名或没命的年轻人,相聚又分离。
何青青随同门去往天南洲仙音门,从前书院的同窗赶来为她送行,一声声亲切祝福,称她是青崖走出的大师姐。
“以后再想听你弹琴,可就不容了,同窗一场,再为大家弹一首吧。”有人提议。
众人纷纷附和,青崖六贤也来凑热闹,大声叫好鼓掌。
“请我弹琴,要先下拜帖。”何青青平静道。
同窗们脸色瞬间变得尴尬,讪讪而散,背地里说她凭运气一步登天,就轻狂摆架子。
何青青其实并不敢狂。
她进入仙音门后,师父绛云仙子便下山远行。
她独居高位,步步谨慎,总怕做不好大师姐,令师父蒙羞。
要论修炼和弹琴,她比任何人都努力用功。
但同门从小享受最好的资源,修为比她高太多,没道理被她一朝一夕追上。
夜已深了,何青青依旧在按弦,神色极专注。
桌上茶汤已冷,灯花已残,身后侍女苹儿斜斜靠着墙,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大师姐,那人回来了!”另一位侍女杏儿进门,骤然打破一潭死水。
“快请进来!”何青青蓦然起身。
一位外门小弟子被杏儿带进来,神色怯怯。
添茶剪烛重开宴,何青青倒了杯茶,亲手递给那位外门弟子:
“不着急,慢慢说。”
对方有些惶恐:“弟子按大师姐吩咐,下山打探千渠郡宋仙官的消息。但是千渠郡这些年由天北赵氏经营,很少有消息传出。”
“没消息吗……”何青青低下头,眼中光彩黯淡。
外门小弟子犹豫道:“只有一条,听说宋潜机封了神庙,还不许别人跪他,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定是真的!”何青青笑起来,“多谢你啦!”
“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当谢,弟子告退!”
“嗯,我送你。”何青青说。
“等等!”杏儿喊住她,先打发了那外门弟子出去,“你在殿外稍等。”
何青青不解。
苹儿掩嘴笑:“大师姐差点又出错了。”
何青青一怔:“什么?”
“仙音门离山下远,下山一趟可不容易。外门弟子替内门跑腿办事,内门的仙子们总会顺手打赏些小玩意。”杏儿说,“不能空着手送呀。”
“这也是规矩?”何青青问。
苹儿苦口婆心地劝:“算不得规矩,但大家都这样做。不赏当然也没关系,以后再找人办事,还能找到,只是办得没这么尽心了。人家有十分力,只尽到八成,咱们也挑不出差错吧?同样是打听消息,可以打听一句,也可以打听十句,完成与尽心完成,差得很远呢!”
何青青静静听着,慢慢点了点头。
“大家都赏多少?”她问。
“有多有少,看地位、看家底、看修为。门派众仙子中,要数妙烟仙子出手最大方。”
何青青有些好奇:“妙烟师姐每次赏多少?”
她与妙烟互相称“师姐”,也算仙音门一桩奇观。
“妙仙子每次打赏八十八颗灵石,很吉利。”
何青青一惊:“啊?这么多?”
她家底丰厚,但那是师父给的,花起来总觉心疼。
苹儿劝道:“大师姐是咱们莲花峰的门面,万不能小气。不如以后就赏九十九颗,九九归一,彩头更好,还胜过妙烟仙子一头,怎么样?”
“这,好罢。”何青青略一迟疑,最终点头。
杏儿拍手:“弟子们知道大师姐出手大气,您以后再找人下山传信办事,都会抢着来呢。您的声望也一定越来越高。”
九九归一,九十九。
何青青点出一袋灵石:“你们给他罢。”
她脸上兴奋的光彩已经淡去,眼中浮现淡淡倦意,但隔着面纱,谁也看不到。
“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两位侍女应是,恭敬地退出去。
等她们走出宫殿,相视一笑,恭敬神色一扫而空。
杏儿取出一颗灵石,扬手抛给跑腿的外门弟子:“大师姐赏你!快走吧!”
剩下的九十八颗,两人一边分账一边嬉笑:
“她实在太好糊弄了。万事只要加上八个字,‘都是规矩’、‘为了你好’,就没有办不成的!”
“看她登闻大会琴试上那么凶,我还以为这人有多难伺候,其实她吃软不吃硬,对她好一点,顺一点,就能将她吃得死死的。”
“走大运当了大师姐,修为还不如我高,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听说蓼花师姐她们,正找机会要整她呢,咱们也能看看热闹了。”
仙音门绛云与望舒两派分裂已久。绛云收下亲传弟子后,没有亲自教过一日,便匆匆远游。
这个弟子出身低、修为弱,容貌丑陋如鬼,仅凭一首《风雪入阵曲》,在登闻大会上大放异彩。
曲子不算极难,有人说妙烟仙子弹得更好,何青青只是走运,先一步得到了它。
凭运气得到的东西,总会凭实力失去,也有人猜测绛云一时冲动收徒,已经后悔,找不到理由反口,只好避而不见。
在何青青看不到的地方,这些流言插上翅膀,传遍仙音门。
苹儿杏儿才聊了两句,引得其他人聚来,一起神色古怪的掩嘴轻笑,内容很快转到其他方向。
“她还打听人家棋书双绝的宋师兄,真是白日做梦。”
“做梦不如做大点,我选子夜文殊。他长得好看啊!”
“听说宋师兄也好看,但是谁见过?”
“宋潜机名声在外,可惜亲眼见过的少,与他打过交道的更少……”
跑腿的外门小弟子没有走远,也无人在意他走没走。
他默默攥紧拳头,一块灵石有棱有角,硌得人掌心剧痛。
……
何青青独自凭栏。
夜色苍茫,天星散落,似飞雪点点。
分明是初夏时节,她却感到丝丝缕缕的寒意,随夜风钻进骨缝。
她住在莲花峰琉璃宫,居处华美而精致,金堆玉砌,白幔飘飞,集仙音门风格之大成。
大宗门的规矩结成蛛网,经常勒得她透不过气。
她安慰自己只是还不习惯。她想活得有人样,现在做到了。仙音门给了她太多,人不该不满足。
每个弟子都会向她行礼,即使她揭开面纱,也不会有人对她鬼吼鬼叫。
这里的人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不露半分,总是微笑,从头到脚写着两个字:体面。
何青青甚至怀疑,就算他们见到真正的鬼,脸上还是那副表情。
她看了一会儿星星,又觉得心里的话说出来,星星也不愿意听。
何青青走回案前,铺陈纸笔:
“宋师兄,这里每个人都对我很友善,但我还不习惯。她们笑着,却好像离我很远很远。你说我师父性格偏激,我拜她为师,不知是福是祸。我也不能预测命运,我只知道师父是对我好的。
“她说我的脸不能再拖下去,仓促远行,为我寻访云游四海的“妙手神僧”。若有大师施展神通,或许枯木回春,能为我恢复容貌。
“如果天意眷顾,真能治好,我想下山一趟,去千渠郡看看你。看一眼就走,一定不会耽误你办正事……”
何青青写完默念一遍,长出一口气,满意地投入灯笼中。
纱灯里蹿起长焰,满纸墨痕被火舌吞噬。
灰烬随风飘飞,顷刻没了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不用为我担心
工作结束后有些疲惫,下班到家先睡一觉才开始码字,并不是通宵。
感谢看文的读者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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