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采访中,夏天被设计成从训练场上下来刚刚洗过澡的样子,他们特地给他换了件宽松的白色t恤,一副很居家的模样。
他们给他找了个化妆师,叫卡珊德拉,是业界顶尖人才,一般人根本请不到。不过她只对着他的脸研究了二十分钟,然后在五分钟内搞定了工作。
何遇倒是气势十足,采访直来直往,几乎没有寒暄,眉宇间有股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锋锐感。
她开场就说:“你知道他们给你造了个神殿吗?”
“什么?”夏天说,这震惊绝对不是假装的。
“我也是刚收到的信息。”主持人说,“我们从拟真模式进去——”
她抬起手,张开悬浮主页。
夏天抬起头,在拟真模式中,一扇巨大的钢铁之门仿佛凭空在休息室里出现,显得破败古老,仿佛来自时光深处的黑暗中,又显得格调十足。门上面烧着火,火中刻着“永不放弃希望”的铭文。
“他们管它叫‘战神殿’。”何遇说,“这里焚烧的是有罪之人,作为祭品献上。而神像——”
她推开那扇门。
推开后,拟真场景呈现的不是什么壮观景象,而是地表时代的一片荒漠,仿佛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风化已久。
“是你。”她说。
夏天抬头看。战神像出乎意料地并不精美,而是古老石像的质感。他拿着把款式不明,但极有气势的大型热兵器,站在一片古老的战场之上,脚下一片尸骸,有股筋疲力尽又拒不妥协的架势。
尸骸像是很古老,不过夏天认出了自己杀死的一些人和变异生物的样子,骨骼在神像脚下的荒漠里风化。
其中一些石块和骨头上长出了青苔,仿佛这儿曾有水流,可已随着时间干涸。
他心想,这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他,而是什么更加庞大的古老的东西,虽然是拟真建模,却仍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说道:“这里好像几千年了。”
“他们说它司职复仇与反抗,是人类最古老的感情,现在他们终于从荒漠中把它找回。并且说阿瑞斯是伪神,伪神的宫殿必将坍塌。”何遇说。
她看了一眼脚下不远处,一个男人被一把剑开膛破肚,钉在那里,尸体像是已经在这片荒野里腐败了小半天,真是逼真形象,时间轴准确。
她点击了一下,画面重放,尸体张开眼睛,呈现濒死时的样子。他满眼的恐惧,不断哀求,然后慢慢死去,再一次被钉在神像脚下。
“凶手放的。”何遇说,“这可以说是一桩大手笔的追星行为。我见过各种疯狂的粉丝,建神殿的还是第一家。”
夏天觉得这不是追星的问题,简直就是疯了。
他有一会儿想打电话给小明科夫问问是不是他干的,但接着想到他还在关禁闭,这禁闭十分彻底,他好像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如果不是……好吧,反正上世界有很多疯子。
何遇没有关掉影像,于是他们像是坐在这片战神被遗忘——现在又被追星者们发掘了——的破败神殿之中聊天。
“这种倾向反应了目前流行的一种社会思潮,我们还是来说一下这次处决吧。”何遇说道,“最近有一个流行的说法,说童年是一种文化产物,是被创造出来的,但现在已经过时了。我们可以让孩子们做一些以前不允许的事情,不需要有罪恶感。死者也是抱有这种观念的人之一。”
“我有个妹妹,对这个观点毫无理智可言。”夏天说,仍在看着那座神像,“如果有人要她‘经受一下社会的正当考验’,我会杀了那个人,管他有什么理论。”
何遇露出一个笑容。
“我知道你对死者不会有任何‘遗憾’,我惊讶的是,社会上大部分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是不是太疯狂了。”
“大家觉得理所当然,是因为在这年头,这就是理所当然的。”夏天说,“这也不难理解,在杀戮秀的初期,取乐的虐待是禁止的,但我们的观念在变化。”
何遇点点头。
“很难想象,我们曾把杀戮秀称作‘正义之战’。”何遇说,“但是现在,杀戮秀上的虐待和强暴已经非常常见了。”
“我在一次庆功宴上,碰到一个反杀戮秀的学者,说就是我们这种‘明星’会把公共道德带得越发偏离。伦理道德是个过时的词,如日中天的是关注、刺激和酷——”
“杀戮秀庆功宴上?”
“是的,他也来参加了。这世界没人能避开杀戮秀。”
“你怎么说?”
“我说我可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夏天说,“杀戮秀选手们大都是些倒霉鬼,照着电视台的要求办事。是媒体把我们吹捧成大众偶像的。而在我们当大众偶像的世界,公共道德当然会一步一步偏移,然后朝着一个毫无底线的方向走过去。”
“你说得我们的世界好像正变得像所多玛一样。”何遇说。
“那里被神毁掉了,是不是?”夏天说,“不过这是个无神论的时代,不用担心这个。现代文明不会是被神毁掉的,它只会自己完蛋。”
何遇抱着双臂,张了一下唇,想反驳,但是没说出来。
“那么,”她说,重新露出一个微笑,“身为第一个拥有一座神殿的罪犯和明星,你想对粉丝说些什么呢?”
夏天也不确定这句话怎么会脱口而出,可能因为他们总是让他要激进,而他觉得那对他的角色来说是个绝妙的回答……不,不是的,他只是想那么说,他脑中烧起一股黑暗的欲望。
像他脑中所有冒出那些疯狂的、毁灭性的念头时一样,驱赶着他做出致命的事,不顾结果,只管当时。
他说道:“要我说,上世界应该毁掉。”
何遇张大眼睛看着他,他朝她笑起来,笑容在天空视点灯光师的强光下灿烂而冰冷,光彩夺目,杀气腾腾。
他抬起手,做了个坠落的手势,如同调情一样温柔凑近她,然后手掌猛地张开,说道:“轰!”
灰田哆嗦了一下,她说不准为什么哆嗦,他像在开个玩笑。他喜欢开这类玩笑。
可能那一刻他笑容太灿烂,有种实质的侵略性。现在大家总是把明星比做烟花,如果打这个比方的话,这烟花太灿烂,闪过以后整个世界好像都消失了。
她把这归功于明星的魅力,而夏天一向是那种说话口无遮拦,光芒过于耀眼的类型。
这一次主办方鬼牌给他,是一次完美的形象定制。——心怀愤怒的复仇者,孤军奋战,极大的劣势下取得胜利那一套。
他们管这事儿叫“革命营销”,所有人都想在他活着时,从这种粉丝的狂热上大赚一笔。
她从不觉得这是好事,但上城的游戏跟着钱的指挥棒走。金钱,这才是核心中的核心,他们会跟着它到任何地方,即使是地狱。
她又喝了口咖啡,站起身来,第四轮开始前她得见见他们,强调一下注意事项。
对于明星,主办方给你的秀内注意事项很重要。这可不是当年几个罪犯在围场里的乱斗,私下决定杀谁不杀谁,这是一个涉及极度庞大金钱的产业,如同活物一样覆盖整个人类世界。它缓慢流转,齿轮层层扣合,谁也不能掉链子。
想到要去见他们,她立刻又想到刚才那一刻夏天的表情,他的动作,那场游戏般的爆炸,觉得有点发寒。
比赛开始前,整片楼区忙得像是要开始一场战争。也确实是战争,涉及到战斗、谋略、死亡,以及大量的金钱。
灰田跟着她负责的一队选手赶回休息室,一边说道:“听着,这一轮里,你们是英雄形象,至少也是反英雄。不要杀那些因为合同陷进来的人,你们要杀任何人,都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能乱来。
“然后要把理由说出来,越义愤填膺越好,我知道你们知道怎么讨人喜欢!”
队里的几个人用一副“你们真会找麻烦”的表情看着她,她严令他们照着办,不要给策划组增加工作量。这可不是随便什么装模作样,如果杀错了人,违背了设定,而电视台救援不及,这关系到他们是否能存活下来,不被主办方抛弃。
他们干的本质上是娱乐业,又不是真有什么人需要他们杀。
她想起上个星期去白敬安的房子,收罗他们穿过的衣服和用过的东西,带到公司——一般是拍卖或放在纪念馆里,夏天还为一条他“最舒服的内裤”和她争执了一番——夏天和白敬安说起在下城的事。
当时电视里正在放一部最近的电影,n区大屠杀时的事。
这款白林有种年轻人无辜的气质,是个碰上了坏蛋的倒霉鬼——从电影里看,整件事的错显然全在那位恋童癖的行政长官身上——然后烂事不知怎地变成了大麻烦,他跌跌撞撞地试图处理,让人同情。
虽然发动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暴动,但在这部电影里,他是个极为亲民、令人同情的家伙。妹妹白桑,当时不过十二岁,被上城拍得简直是个红颜祸水。
上城特别喜欢n区大屠杀的题材,灰田觉得是因为那三百五十万死人像一块咽不下去的骨头一样,哽在那里。
夏天嘲笑电影里的一处情节,大概是说白林无论如何不肯和一个进入保安队的旧日好友刀剑相向,两人紧要关头袒露了一番内心,居然握手言和了。
灰田虽然从没看过大屠杀的视频,看个杀戮秀都要剪辑版的,但对电影还算有点概念。
“但他不是坏人,应该活下去。”她说。
夏天刚从宴会回来,衣服也懒得换,斜靠在沙发上,衬衫的三颗扣子没扣,样子让人脸红心跳。
她心想这多半和金钱和名声有关,这种东西就是会给人增加光环。如果他只是一个从下城来的贫穷的罪犯,她不会有这种感觉。
“世界上不该死的人多了。”夏天说,“谁在乎啊。”
他坐正身体,凑近她。“我认识一个家伙,有我见过最灵巧的手,我在上城都没见过这么好的魔术师,我的硬币戏法就是和他学的。”
他抛起一枚硬币,灰田下意识盯着看,他伸手抓住,然后张开手,手中空空如也。
他露出一个笑容,带着孩子气,像是玩了个特别有趣的游戏,天真无害,很难相信这种人是杀了十几人的罪犯。
“他人不错,我们小时一起干过不少坏事,他非常爱他母亲。”夏天说,“但有一天我们碰上了……打个比方,就是一条漆黑的路,没有别的出口,我们只有一人手里的一把枪。你还能怎么办呢。”
他朝她笑,还是那副天真又无辜的样子。灰田有点发冷,其实她早知道的,在这个光鲜的外壳下,这是个冰冷、血腥而且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是上城的灯光太明亮,有时她会忘了这一点。
“没人会后退。下城就是这么个地方,你想活下来,就得多想想自己。”他说。“这才是现实世界。”
他的旁边,白敬安从他袖口里找出一枚硬币,夏天笑着跟他讲怎么变戏法,亲密得像一对玩耍的孩子。
她看着这一幕,心里想,有时候你真的很容易把他和媒体推销出来的那个人搞混。在那个理想化人物的背后,站着一个来自下城,有着冰冷肉食动物眼神的危险份子,他会把那一整个“黑暗的垃圾堆”——他们有时是这么叫下城的——带在心中,因为他属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