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挖了个坑,准备把拉铁放进去。
这种活以前一定是拉铁干,介于他死了,夏天还伤着,只好医生来干。谁叫他杀的人最少。
夏天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转头去检视尸体,扫了一眼周围的战况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战斗视野向来一流。
他朝白敬安说道:“谢了。”
白敬安点点头,说道:“也谢了。”
他们不再说话,夏天走到草丛里,捡起丢掉的那枚花环,很新鲜,没有任何损伤。
他拿着花环,小心在地上坐下,白敬安扶了他一把。作为一个战术规划,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警惕,但如果说他对杀戮秀有什么了解,那就是:这会儿是绝对安全的。不举行完这个戏剧性的葬礼,主办方才舍不得让他们死呢。
白敬安拿过医疗包,朝夏天说道:“衣服脱了。”
夏天脱了上衣,白敬安检查了一下,大部分的地方血已经止了,但小腹的旧伤裂开,血还在不停渗出来。
“伤口得缝合一下。”他说。
夏天拿起针线包递给他,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白敬安说道:“我们还有点麻药。”
夏天摆弄手里的花环,说道:“我来上城时,情况很不好看。我跟人说我会功成名就的,没人信,只有最小的妹妹信。她还不到六岁,和我同父异母,我说什么她都信。我说到时会编个花环带在她头上,她高兴坏了,天天都在说这事儿。”
他声音很轻,因为不想被收音器捕捉到,这是一次私人的交谈。
于是白敬安尽量做出没有在说话的样子,他拿了块石头,把针弄弯,一边把背包里半瓶酒丢给他,说道:“麻药不太够。”
夏天灌了口酒,是款中世纪没有的烈性酒,他喝酒的样子看上去习惯这类手术了。
“抽签仪式前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他说,“她说妈妈死了,被嫖客打死的,我们都说他早晚打死她,她还不信。”
白敬安的针刺进他皮肤,他呼吸都没有紧一下。
“她说爸爸要把她卖掉,她听到他讲价格了。我让她去找……一个朋友,和大部分的朋友一样不可靠,但如果她手脚够勤快的话,也许能收留她几天。至少那么点良心该是有的吧。我很难想象我死了她会怎么样,我向她保证,我会活下去,然后接她上来。”他接着说。
白敬安突然想起,他的确看到夏天接那次电话,是在训练间隙中,电话接过来没有图像,只有语音。
当时他坐在训练室的角落,头靠着墙,样子很疲惫,像是想从墙壁中汲取一点温暖和安全。
他一边讲电话,一边摆弄一把小刀,刀锋把指尖划破了,他浑然不觉。
白敬安从没看见他这样过,即使在情况最糟的时候——比如从放着支冷尸体的卧室走出来时——他也总能迅速决定接下来干什么,虽然总是十分疯狂,但绝不介意更疯上一点。
现在他知道他为什么那样了,因为他在许下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在虚张声势,跟个孩子保证能解决一切,但手里什么牌都没有。
他回忆那时他的声音,温柔又认真,胸有成竹地安抚惊慌的小女孩,仿佛一秒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会幸免于难,大家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感到胸口一阵窒闷,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折磨人的对话,这么难以忍受的困境。
“她真的相信。花环。阳光。事情会好起来。上城的大房子。”夏天说,“我一直觉得她脑子有点问题,那种希望……太可怕了,荒唐透顶,你不能这样,会死得很难看的。”
他低着头,头发散了一些下来,而天际光线越来越暗,白敬安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这世界上,你什么也不能指望。”他用闷闷的声音说。
他那样子让白敬安想劝上一句什么,说事情没这么糟,一切会好起来的,可是却说不出来。
因为他是对的,这就是这样一个悲伤又残酷的世界。虽然有时你必须得抓住什么,固定住自己,不至于滑落深渊,但你眼中所及的一切都脆弱不堪。
能说什么呢。所以最终他只是割断缝线,把绷带绑好,想了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医生挖好了坑,他们把尸体放进去,然后站在那里,想着是不是要说几句什么。电视里葬礼都要说点什么的。
医生看了眼白敬安,战术规划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思——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他主持葬礼的——他盯着脚尖看,好像那里真有啥值得一看的东西。
这窒息般的沉默持续了十几秒,他决定还是填充一下空白的致词环节,于是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来唱首歌吧。”
然后他开始唱。
那是《黑暗之子》里的一首插曲——一部他一直在追的电视剧——是男主角去救他一个朋友时的插曲。最终他只找回了他的尸体。这场救援从头到尾就没有成功的可能,他早就知道,但还是去了。
曲子不太有名,但他第一次听时就被那温柔的绝望打动了,一有人死,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首。
他唱道:“在一个春日温暖的清晨,她吻了他,把他带走,他躺入大地的胸膛,树木沙沙作响,像一个孩子回到了家;在一个夏日晴朗的夜晚,她吻了他,把他带走……”
歌词把春夏秋冬都唱了一遍,曲子有种单调的古风,他不确定拉铁会喜欢,不过对大家站在他墓地前唱歌的肃穆场面应该会比较满意。
他唱出来前有点担心被嘲笑,不过现在显然没人有心思嘲笑他。
他们把土填好,他朝夏天说:“你要说点什么吗,他满喜欢你的。”
“他谁都喜欢。”夏天说。
“说点什么吧。”医生说,“就是……随便说一点,不能谁都不说话吧。”
夏天阴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这座孤独的坟茔,还得靠网络投票才能留着。
“好吧。”他说,“埋在这里的是拉铁,他出身于下城t15区,我不知道他父母是谁,有没有爱过谁,我猜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这种人在杀戮秀上就是开胃点心,他的生命低劣廉价。”
医生咳嗽了一声,觉得他的话很不合适,但又鼓不起勇气打断。
白敬安只是盯着新土看,一言不发。
“我不喜欢他,我猜没人喜欢。”他接着说,“他被摧毁了,一辈子被人利用和伤害,但还是不死心,想去渴望什么重要的、有意义的东西……傻瓜一般都是这么着死的。
“不过确切地说,他是为了救我死的,虽然我并不值得他这么做。世界上有些值得为之死去的事,一顿饱饭差不多就算得上,但我绝对不算。战神祈祷词也不算。”
夏天弯下腰,把那个从草丛里找出来,还十分新鲜的花环放在拉铁的墓上。上面沾了点血,不过他死了,不会介意的。
“希望听了你的悼词后,他们还能让他葬这儿。”医生说。
“他死了,不会挑挑拣拣的。”夏天说。
医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又看看白敬安,希望他也能说些什么,但他们的战术规划专心盯着自己的鞋子,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抬起头,说道:“好了吗?”
“好了。”医生干巴巴地说,白敬安站起身,表示此事告一段落,他有种能叫一切变得枯燥乏味的本事。
“那个……我们再找个地方躲起来吗?”医生说。
“不太好躲了。”白敬安说。
他抬头去看那只猫头鹰。搞出这样一出悲剧,它还没有飞走,站在树上看着这支残余的小队,和他们静默的葬礼。
“怎么了?”夏天说。
“他们喜欢你。”白敬安说。
夏天怔了一下,白敬安转身离开,心里想着,他们想看到他,并不断把战斗引到他身上,我得调整计划。
夏天看了眼猫头鹰,冷下脸来,转身就走。
他走了两步,突然间回过头,盯着那只猫头鹰,然后抛了个杀气腾腾的飞吻。
白敬安真想扑过去,揪着他的手拽下来,拖离那只机器鸟的视线。
他简直能听到摄像头那边策划组的欢呼了。
第199届杀戮秀的总导演叫雅克夫斯基——本来不叫这名,但他希望自己有点异国情调——头发染成黄色,总带着种艺术家式神经兮兮的气质。
他每天喝很多酒,大部分时间觉得这份工作令人崩溃,而酒让一切变得好多了。
偶有的清醒让人毛骨悚然,他用更多的酒来解决。
他很有钱,但电视台拿着他的终身合同,现在可不是你赚了足够的钱,就能远走高飞的时代了,公司得保护自己的投资嘛。
他跟前的屏幕上,最大的一块切在花环墓地——他们刚起的名字——拉铁的尸体陷在土里,全是血,几乎被劈成了两半。
他心想,又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追逐着错误的光亮来到这里。这里有金钱、承诺和安抚,然后他就死在了这片巨大、血腥、粘满尸体的网中。
夏天的三人小队正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几个小窗口能清楚看到他们的表情,尤其是夏天。
他们的金童换了身衣服,样子不算特别沮丧,于是雅克夫斯基切换成背景视角,再配上悲伤的音乐——那首《她吻了他》的慢歌版本——刚举行完葬礼应该悲伤点,而一系列的战斗之后,也需要缓缓节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