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嘉树从酒店起床之后,并没有急着回深水埗,而是搭着叮叮当当的电车,从中环赶去了湾仔,想要找一处适合自己的住处。
本来在盛嘉树的认知中,湾仔算是战前几年被发展的新兴区域,楼龄较新,可是等按照路边路灯杆贴的借住房屋公告去实地转了几处才明白过来,湾仔虽然是战前发展出的新型居住区,但是大多数居民也是因为民国军阀混战躲来香港的大批底层民众,所处的环境虽然不再是木屋区,但除了算是在城内定居方便赚钱开工之外,居住环境甚至不如九龙各处城郊私搭乱建形成的木屋区。
刚才去实地考察过的一栋三层唐楼,里面住进去了九十个人,包租公居然还义正言辞的告诉盛嘉树,空间宽敞的很,并且保证满足港英政府法规规定的3.2平方米每人的居住标准。
这个包租公显然吸过鸦片,嘴里的味道难闻呛人却仍不自知,让盛嘉树完全没有和对方争辩的欲望,只是借着要再考虑一番的借口迅速和对方拉开了距离,不然其实他很想问对方一句,三层楼共计三处厨房,九十人共用三处厨房,怎么做到港英政府规定的租赁房租需保证每八名住客必须配有一间厕所与一间独立供水的厨房的这项要求。
上一世盛嘉树刚前往香港时,就住过深水埗区最廉价的笼屋,眼前湾仔的大多数居住环境,甚至要比他当初住过的笼屋还要恶劣许多。
坐着电车再度转回中环,最终总算在同文街一处挂着房屋出借字样的六层唐楼前停步,中环已经开发快近百年,如今已经算是港岛最为繁华的地段,换算成上一世的北京,大抵相当于北京二环内的地段,当然,这里的房租也较之湾仔高出许多,之前湾仔的每间笼屋月租十元港币,而这处唐楼的包租婆,不要说带着盛嘉树去看房间,连月租价格都未报,此时顶着满头的卷发棒,目光审视的打量着盛嘉树:
“你做什么工作呀?有没有保人?”
盛嘉树取出之前办好的身份纸,递给对方:“没有工作,没有保人,刚刚来香港。”
面前的包租婆不过四十岁左右年纪,身材颇为健壮,此时抓着身份纸低下头装模做样的看了几眼,随后转身从楼下的象棋摊前拽起一个正下象棋的老者:“死老鬼,你看下写的什么?”
“哎呀,身份纸,交十五块鬼佬就准许你定居十年,没有也无所谓,香港最少几十万人没有这张纸,难道全都被鬼佬赶走?”老者瞥了一眼,就再度盯着棋盘思索棋路:“除非白痴或者想要做生意交税的有钱人,来香港才会急着办这种身份纸。”
包租婆挠了挠脸,把身份纸还给盛嘉树:“我话讲在前面,我这栋唐楼,整个中环最好,里面住的全都是正经人,有文化人啦,选美小姐啦,政府职员啦……”
似乎为了配合包租婆,此时不知三楼还是四楼一个女人推开阳台的窗,朝下喊道:“东莞婆!你又偷用我卷发棒!赶紧还给我,要是耽误我做头发,害得我这次落选,不能做百乐门夜总会的舞小姐,老娘靠什么赚房租养你!”
“不出声会死人呀!我在人前把你夸得好像仙女一样,结果用下你的卷发棒你就唧唧歪歪!不租就趁早搬出去,我这栋楼不愁租!”包租婆本来一直强自忍耐,可是听到楼上的女人爆粗口做她老娘,再也忍不住,仰起头与对方吼道:“你二十多岁的老女人!做舞小姐,客人就算眼睛盲掉,只靠摸胸也不会选你这种生过孩子的下垂货!”
随着包租婆这声吼,盛嘉树发现六层楼的阳台全部响起了窗户打开的声音,随后一颗颗脑袋从窗口探出来上下张望,有轻浮的男声还再故意笑道:“我在医务署学过生理图,让我来做裁判好啦!我绝对公正!让我看一下是不是真的下垂货!”
“选美小姐,政府职员哈。”盛嘉树朝包租婆笑了起来。
包租婆收回目光,看了盛嘉树一眼,底气比刚才稍稍差了些,不过仍然态度强硬:“树大有枯枝,人多有败类,这么大一栋唐楼,当然什么人都有啦!我这栋楼,是向家手里租来的,向家你个外江仔听未听过?是英国爵士,太平绅士,连港督都敬向家三分。”
“我想要看看房间。”盛嘉树朝包租婆伸出手说道。
把身份纸递还给盛嘉树,包租婆转身带着盛嘉树朝楼梯走去:“空着两间百尺头等房,电线电灯,独立水喉,月租四十块,看你后生仔初来乍到,顶手费只收你三百块港币好啦?”
“空置的房间都要收顶手费?”盛嘉树听到包租婆的话,开口质疑道。
包租婆停步转过身,手扶着楼梯扶手伤,看向盛嘉树一眼,语气不耐的说道:“不收顶手费,难道不要钱让你住?死鬼佬规定只准我这种包租的东主赚两成利,不收顶手费我靠你们每个月几十块的租金,哪里够向向家交租的?这里是香港,大城市来的,不是你家那种乡下地方,少见多怪!嫌贵去自己搭棚屋好啦,几十块就能搭一处,住够一世都冇人收你租金。”
看到盛嘉树没有还嘴,包租婆慢慢转过身,扭着肥硕的腰肢爬上三楼,取出钥匙,打开了三楼一处房间的房门:“就是这里,小心点,刚打扫过。”
盛嘉树走进房间,虽然房间最多十平米,但是比起之前在湾仔看的房间已经宽敞许多,房间内居然铺着地砖,虽然多处已经可见破损,但至少比起很多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看起来舒服许多,一张单人木床贴着临窗的墙壁,一处樟木立柜,衣柜边一根被引进屋内的水龙头,外加屋顶悬着的那顶比葡萄粒大不了多少的电灯泡,就是这间房间的全部。
“能不能便宜点,隔壁街的房租月租才三十块。”盛嘉树打量着屋内的环境,嘴里试探着问道。
包租婆面无表情的朝盛嘉树摇摇头:“价钱没商量,你要是诚心租,租满三个月后,大不了免你的水费。”
“三楼这种高度,就算不免水费,也用不了太多钱。”盛嘉树对包租婆说道:“不如免电费,免电费我就租下来。”
包租婆眼珠在眼眶内转动了几下,最后才开口说道:“看你是外江仔,可怜你,不过有言在先,没有租房文书,清洁费,卫生费按人头均摊,并且这间房只算是暂时借给你住,如果有需要,我随时可以收回来赶你出门,同意就交钱,不同意就走人。”
盛嘉树明白,港英政府规定这种包租人虽然可以靠出租房屋来盈利,但是不能赚太多钱,只能赚取承租房屋租金的两成利润,也就是这栋唐楼如果包租婆从向家是每月一万租金承租的,那她每个月收取的全部租金不能超过一万两千块港币,如果超过,需要缴纳额外的重税,严重者罚款并强制中止包租人的承租包租权。
做包租人的本意就是希望赚钱,虽然港英政府有规定,但包租人有智慧,既然赚两成就犯罪,那我一点都不赚总可以了罢,所以如今香港这种租房交易一律不会留下文字协议,包租人对外宣称只是暂时把空置房间发善心借给对方,绝不会承认收过租金。
港英政府本意是想征税,多捞一些钱入账,没想到反而逼得香港的大批包租公包租婆再没有人交过税,他们往往只需要打点好那些房管署被打发来调查询问的小鬼,表示房屋租不出去,处于空置状态,再把空置的房间无偿借给租客,就算港英政府买通租客指证都因为没有租房协议,而无法彻底定罪。
就连外面的招租广告,都只是写着房屋出借,而不是房屋出租。
“成交。”盛嘉树对包租婆笑笑,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