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美玲的一双凤眼此时满是严肃,拉着盛嘉树的手腕进了房间之后,松手转身,看向盛嘉树:“把事情从头到尾讲清楚,不准藏私。”
这是盛嘉树第一次踏进寿仁店后的住处,虽然房间被裴美玲收拾的干净整洁,空气中甚至有着淡淡的茉莉香皂味道,但是仍然掩不住房间内的寒酸简陋,一张木床占据了房间的大半,墙壁上挂了几张爱罗奶粉或是美林肥婴丹的广告海报充作装饰,平日充当桌面的一口大号木制箱柜贴着墙壁陈列,柜面上摆放着煤油灯,圆镜,手电筒,装杂物的瓷罐以及插着鸡毛掸的梅瓶等等日常用品,整间屋最显眼的不过两处,一处是十字交错插在床头与墙壁缝隙间的蝴蝶双刀,刀锋锐利,显然是裴美玲放在床头用来防贼自保的武器,另一处则是柜面上一张不过三寸的连框黑白照片,被摆放在柜面最显眼的正中位置,照片里的裴美玲穿着一袭素色旗袍,怀抱着婴儿,与一名面相忠厚,穿着套不合身的深色西装的青年并肩站立,两人全都板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注视着前方。
盛嘉树收回目光,朝裴美玲笑道:“没什么好讲的,就是因为长得靓,又借贵利换了身西装,所以骗来了这笔生意,所以我说香港这座城市透着一股‘先敬罗衣后敬人’的小家子气,去骗顿酒席都要先换套行头,如果在省城,穿着汗衫短裤去茶楼饮茶,绝不会有伙计拦住不让进,因为他不知道穿着汗衫短裤的阿伯到底是穷鬼,仲是来这间茶楼收租的包租公。”
“讲,当老娘是路边只懂看连环画的妹仔,好骗呀?”裴美玲看到盛嘉树仍然插科打诨的惫懒模样,把那张万元钱票拍在柜面上,加重语气说道:“是不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真要是骗来的,即刻还给人家!”
说话间,裴美玲的双眼望向那张照片:“阿鸠的死鬼老豆讲过,穷不可怕,被人瞧不起也不可怕,最可怕因为穷,就变成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人,做人要有骨气。”
“本来今天之前,我口袋里装了十万港币,如今只剩下两万块,那八万块是借的,所以还给了人家,剩下的这两万块是我卖艺赚来的,虽然手段算不上光明正大,但是也算问心无愧。”盛嘉树叼着香烟,倚着墙壁说道:“拿去随便用,算我借给你做本钱,等你赚够钱再还我好了。”
听出盛嘉树话语中有其他的意味,裴美玲稍一错愕:“你……”
“借着东华三院这笔生意与玲姐你这间店面的担保,又付给鬼佬十五元港币的工费,我拿到了香港居留身份纸,有效期十年。”盛嘉树把香烟从嘴里取下来:“口袋里揣着一万块港币,总不能真的只是做足十年的棺材仔,把这笔钱存起来等着娶老婆罢,当然要去见识一下香港的风月场所,纸醉金迷啦?等肥夏办完他的事,我会再叮嘱他一番,到时你可以把东华三院那笔生意交给他替你打理,那家伙头脑虽然照我差了些,但是胆子够大,对自己够狠,也吃得下苦,你只要放权给他,至少三年内他都肯做被绑在寿仁这座磨盘上的牛马,不像我,只肯做三日就急着跑路。”
“一万块足够你娶很多老婆……三年是什么意思?肥夏会走人?”裴美玲听到盛嘉树的话,先是以为他在调侃肥夏,可是看盛嘉树的表情不像开玩笑,又问了一句。
盛嘉树耸了下肩膀:“当然会走人,那家伙摆明是同我一样,无处可去才找份工作存身,不过放心,最少三年他才会走。”
“为什么?”裴美玲不明白夏洛克语气中的肯定。
“东华三院那些人脉都足够他消化三年,不把前路铺平垫稳,不会急着朝前迈出第一步。”盛嘉树说道。
裴美玲朝着盛嘉树走近,接过对方手里的香烟:“你现在急着走,难道是只用了三天就把前路铺平垫稳?”
“我的前路,来香港之前就想好了。”盛嘉树伸出手,动作有些轻佻的捏了一下裴美玲瘦削细腻的下巴:“如果我真的就只是个棺材仔,把这么漂亮的老板娘勾上手,每天白天盼着有人登门买棺材,晚上盼着同女人大被同眠,就这么过一世也不错,可惜,我不是那样的男人。”
盛嘉树收回手指,浮夸的一个甩头动作,目光四十五度角斜视着窗外的天空:“我都知,林美枝也好,你也好,包括七叔的女儿,见到我就情不自禁,除了因为我靓仔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看起来同你们之前认识的男人完全不同,我……”
“收声。”裴美玲干脆的打断盛嘉树的表演:“之前或许可能有那么一点点觉得你靓仔,但是你刚刚那个动作,外加你这番话,已经能让我保证见到你只想打,绝不会有其他想法。”
说着话,裴美玲转身走向柜面,去帮盛嘉树倒杯水,盛嘉树低下头,小声嘀咕道:“果然女人讨厌油腻男人是不分年代的。”
“就是一定要走咯?”裴美玲背对着盛嘉树倒着茶水,把后背曼妙的曲线展示的一览无余。
盛嘉树想着自己可能就快走人,此时不趁机多欣赏几眼,等自己搬去港岛辛苦创业之后应该没了机会,所以一边叼着香烟贼眼兮兮的大饱眼福,一边嘴里义正言辞的说道:“美人同金钱都绝对无法动摇我的意志。”
“阿蟹!肥夏闯祸了!带了几个差佬过来!”外面,先是极快的脚步声,随后花柳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裴美玲闻声猛然回头,正在握着水壶朝茶杯倒水的手猛地一颤,茶水淋湿了柜面。
盛嘉树取下嘴里的香烟,收回目光,低头自嘲一笑,叹口气说道:“但是肥夏这个扑街可以。”
……
“长官,钱可以付给律师,也可以付给你和几位长官,香港每天那么多案子等你去立功,何苦为难这个傻乎乎的肥仔?”盛嘉树摆摆手,示意身旁的花柳龙等人退开,自己走到店铺大堂陈列的一口棺材前,双手撑在棺材盖上猛然发力,整个人蹁身坐了上去,对此刻站在对面,正伸手去摸着另一口棺材的杨森说道:“我姓盛,盛嘉树。”
杨森没有回应盛嘉树,摸完了棺材之后,才望向躲在花柳龙背后的夏洛克:“坟墓的棺材不是你从自家店里备下的,不错。”
“来之前我查了下警局登记的资料,这家店的老板姓魏,二十八岁。”对夏洛克说完之后,杨森才抬头看向盛嘉树,目光如狮虎,凶狠阴沉。
裴美玲把阿鸠送回后面的住处后匆匆赶回来,听到杨森的问话,她开口说道:“我男人被日本人杀了,这间店是我做主,他们只是我店里的工人。”
杨森目光从裴美玲,花柳龙,夏洛克,湖南佬等人脸上逐一扫过,最终落回盛嘉树那双眼睛上,淡淡开口:“肥仔没有骗我,整间店里只有你像出主意的人,一脸奸商相。”
盛嘉树取出香烟朝杨森递过去,杨森接过来,低头叼着香烟摸索火柴,嘴里说道:“让他们去街对面吹吹海风。”
“去吧。”盛嘉树朝花柳龙等人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先出去,夏洛克挺着肥壮的身躯,健步如飞第一个朝门口冲去,脚踏出大门时才回头朝盛嘉树叫道:“阿蟹,那个山东阿sir打人好狠嘅!”
裴美玲立在原地不动,抱着双臂朝杨森说道:“这间店是我的,有事同我讲!”
盛嘉树侧过脸看向裴美玲,表情无喜无悲,双眼盯着裴美玲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出去。”
那道锋利犹如实质的眼神,让裴美玲下意识低头避开,连想开口辩驳的话一时都哽在喉咙处没能再讲出来,花柳龙看到盛嘉树的表情,在旁边双手用力,把裴美玲顺势扶了出去。
杨森带来的手下,则立在店门外盯着几人,店内只剩盛嘉树与杨森两人和一排棺材后,盛嘉树转头面对杨森时,已经又恢复了斯文和煦的微笑,开口问道:“长官,我有什么可以帮手的?”
“杀人埋尸,你是主谋,我想你能帮我的很多。”杨森鼻腔喷出两股烟柱,对盛嘉树说道。
盛嘉树笑容愈发灿烂起来,先是瞥了一眼杨森肩膀那个高级警长的衔头,随后朝杨森说道:“那至少长官你要给我讲讲故事,我得知道在这个故事里肥夏都做过什么,然后才能告诉你,是不是能帮你很多。”
“如果我想要你讲呢?”杨森摘下头顶的警帽丢在旁边的棺材上,活动着脖颈说道。
盛嘉树从棺材盖上跳下来,活动着四肢:“香港鬼佬特务警察,时薪三十港币,律师日薪七十港币,我猜肥夏如果抬出混血鬼佬的身份没能说服长官,那普通鬼佬多半也不会让长官你有所顾虑,不知道雇佣几个鬼佬帮办指鹿为马,会不会让长官你能和气些?”
杨森听到盛嘉树的话,压下了准备动手打人的想法,目光阴沉的看向盛嘉树:“一个棺材仔,雇的起鬼佬特务为你做招牌?”
“你该说,一个棺材仔,本来都不应该知道什么叫做香港特务警察,长官。”盛嘉树也停下舒展的动作,看向杨森。
“如果鬼佬特务吓不住我呢?”杨森叼着香烟,嘴角扯动,露出个不算友善的微笑。
盛嘉树也笑了起来:“所以我才热身,在吓不住你的第一时间逃跑,去找个能让你冷静下来的人,再慢慢聊。”
“那就先听你讲一句,如果能让我按下打你的冲动,我就听你讲完,如果一句话讲完,你仍然像这么欠揍,那就打死你,再找个替死鬼顶你的名头,让这件杀人埋尸案顺利结案立功。”杨森口中喷出一口浓烈的烟雾,朦胧了两人的视线:“只有一句话的机会,要想清楚再讲出口。”
“不用想,已经够清楚,如果能让长官你这位山东人去尖沙咀差馆或者其他环头任职,不再被鬼佬当成猎狗养在身边,有没有机会听长官你讲杀人埋尸的故事?”盛嘉树也取下嘴里的香烟,吐了口气,把杨森喷吐的烟雾吹散:“讲故事,还是面对面看清楚彼此,讲的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