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风楼的茶室内,杨震峰帮自己倒了杯茶,只是没有去品,而是心烦意乱的站起身,拉开茶室的木门,对外面的手下问道:“阿棠还未返来?”
“没有,杨先生,之前棠哥打电话说去寿仁长生店搞定那家店的东主,让他们配合文家人咬定盛嘉树骗人。”门外守着的一名手下开口说道:“寿仁长生店在深水埗通州街,半夜过海往返,棠哥可能……”
没等手下说完,杨震峰已经把茶室的木门再度合拢,转身在茶室内慢慢度着步,盛嘉树被欧凯光带走时亮出来的十万港币钱票,让杨震峰突然觉得自己设计盛嘉树的整个计划没有想象中那么牢固,朱恩良的人能借给盛嘉树十万港币,要么是与盛嘉树的私交很深,要么是盛嘉树帮朱恩良做了在对方眼中值得借给他十万块的事。
与盛嘉树私交很深这种事,杨震峰不太相信,他还记得盛嘉树第一次来见自己讲的情况,他更倾向于那次盛嘉树讲的一切都是实情,因为那时自己还未想过要针对他,那时的盛嘉树,只是个有些头脑却不懂规矩的外来后生仔凭借小伎俩从自己手里抢走了文平恺的葬礼,但是意识到自己坏了规矩,就主动登门拜码头,把葬礼合约当成见面礼,一个长生行的初入行的棺材仔,不可能与那时尚未抵港的朱恩良结识。
可是盛嘉树帮朱恩良做了什么事?能让朱恩良大方借给他十万港币?就凭那份英国鬼佬的官职资料?
想来想去都没有头绪,杨震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无论如何盛嘉树一定不能再让他翻身,东华三院的生意,杨震峰势在必得,那是他想要朝上攀爬扩大家族生意的机会。
“杨先生,一楼电话。”门外,手下轻轻敲了两下木门,在外面低声说道:“是那个盛嘉树打来的。”
杨震峰脸色微变,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紧,转身朝门外走去,匆匆踩着木屐,快步下楼,等晴风楼的服务生把电话听筒递过来时,杨震峰慢慢呼出一口气,接过来放在耳边,同时另一只手朝身边的人摆了摆,示意他们走远些:“喂?”
“杨老板,我是阿蟹。”电话里,盛嘉树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响起,语气如同第一次见杨震峰那般谦逊温和。
杨震峰探手在吧台上取下一支火柴,在吧台桌面上猛地一滑点燃,递到嘴边点燃香烟:“阿棠在你手里?”
“不止杨老板那位保镖在我手里,欧sir也被我按在手边,你如果不想同我聊聊,还想对我赶尽杀绝,欧sir可能就要同你聊一聊联合文家人与你,假借查案实则图谋钱财的故事,所以,杨老板,是我松开手放那位欧sir同你聊,还是你自己来寿仁长生店同我聊?做生意嘛,可以合作的。”盛嘉树温和的在电话另一端说道。
可是说出的话却让杨震峰心中一沉,欧凯光带走盛嘉树时,他已经仔细叮嘱过,不准欧凯光那些差佬打十万港币的主意,只要咬死盛嘉树欺骗他人,等报纸舆论把盛嘉树写成不入流的小老千,东华三院自然会收回合同,自己也不会少了欧凯光那些人的好处,但是现在盛嘉树的话等于告诉杨震峰,整件事在警局内出现了变数,盛嘉树不止此时能活动自如的打电话给他,甚至还告诉他,十万港币让欧凯光动了贪念。
杨震峰夹着香烟,眼神深邃的盯着店外的黑夜:“那我打发人去警局告你绑架,没问题吧?”
“没问题,顺便帮我向报案的警官问个问题,港督被香港几十万华人整天骂叼他老母,是不是真的他老母被几十万人上过?”盛嘉树语气轻佻的笑着说道。
杨震峰也笑了起来:“你是聪明人,打电话给我,无非是想坐下来谈,可是东华三院这桩生意没得谈,要么大家继续斗,各凭本事,要么你现在退出。”
“我就是要退出,寿仁长生店又不是我做老板,我只是个棺材仔,偷鸡不小心撞到杨老板你的法坛而已,生意可以我转给你,不过我总不能无钱又充慈善家吧?”盛嘉树在电话那边说道。
杨震峰弹了一下烟灰:“生意转给我,你想要什么好处?”
“我都答应生意转给你,杨老板你是不是也该拿出些诚意出来,分好处嘛,至少大家坐下当面聊,我在寿仁长生店泡壶茶等你。”盛嘉树说完,就干脆的挂了电话。
杨震峰握着听筒放回远处,立在吧台前吸完一支香烟,才开口对远处侍立的手下说道:
“安排几个人手陪我去深水埗,打电话给青国社的人,就说阿棠被人扣住,让他们带几十人先去围住那间寿仁长生店,不要动手,等我赶过去。”
……
红磡水手馆街,虽然已经凌晨两点钟,但是这条街并没有停下喧嚣,街边的几根煤气灯柱下,都聚着数名人力车夫,此时围在路灯下借着灯光打牌或者闲聊,眼睛不时望向那几家仍旧亮着霓虹招牌的水手馆,看到有醉醺醺的客人与女伴从里面走出来,顿时就一窝蜂的涌上去揽客。
所谓水手馆,是香港这些人力车夫对西式酒吧,俱乐部的称呼,因为这种酒吧之前只有外来赴港的鬼佬或者驻港英军才会光顾,故此得名水手馆,不过如今红磡一带的水手馆,已经见不到鬼佬,众所周知,国军十万将士驻扎九龙等待转运北上,在缅甸丢下中国远征军自己逃遁的英国兵已经没有脸面在中国军队面前趾高气扬,早早迁去了港岛,甚至很多九龙的鬼佬政府官员,这段时间也都未来九龙办公,把事务都放权给了华人职员。
而此时水手馆的大多数客人,自然都是这段时间驻扎九龙的国民党将士,往日对着鬼佬卖笑承欢的女人,如今身边的男人都换成了国军,哪怕这些车夫聚在街边,都能听到各家酒吧内传来男人赢钱得意的张狂笑声,酒鬼摔碎玻璃制品的刺耳破碎声以及女人放浪勾魂的媚笑声。
一辆挂着青天白日旗的美式威利斯吉普车大亮着车灯,风驰电掣般从街角拐入水手馆街,路边的车夫们看到这俩军车没有减速的迹象,纷纷躲到灯柱后,唯恐被疾驰的军车撞死,自从九龙被国军驻扎之后,虽然大家这些穷苦百姓提起军队都竖起大拇指,夸耀他们收复国土,浴血抗战的功绩,可是这些国军将士却不大瞧得起自己这些平头百姓,驻扎不过月余,军车撞死的人力车夫已经有好几个,撞死之后连差馆都不敢受理,苦主跑去军营想要讨说法,不等见到长官,只是军队大门那两处架起的机枪调转枪口瞄过来,就吓得软了腿,跪在地上哭号半日,才有个长官站出来说,是军车执行重要军务的路上,车夫故意阻碍军务,如果活着还需要被抓起来审问是不是帮日本人做特务,现在人死,军队念在对方是中国人,又有家人需要抚育,特批人道主义补偿款一万块。
如果是港币一万块,那香港这些人力车夫倒是愿意排着队死在国军军车的车轮下,毕竟拉黄包车拉一世都未必能赚下这么多钱,可是给的却只是法币,去钱庄折成港币连一百块都不足。
之前港英政府已经宣布日占时期发行的军票以及日本强行让汇丰强行签发的港币全部作废,禁止流通,让几十万华人百姓手中的军票和港钞成了废纸,很多日占时期勉强能活下来的华人,香港重光后却迅速返贫,很多小生意人因为钞票作废,为求活命成为了苦力或者人力车夫,更多的女人甚至为了一口饱饭跳入火坑。
很多香港穷苦百姓仍然咬牙坚持,无非就是强撑一口气,不断告诉自己,现在就算死了这条命也才连一百港币都换不到,那还不如继续挣扎活下去,如今已经天下太平,不用再过打仗时那种担惊受怕的生活,未来的日子再坏应该也坏不到如今这样。
所以看到军车出现,整条街上的车夫顿时全都缩到了路边,恨不得身体都紧紧贴在墙壁上,唯恐被撞死之后,全家老小去军营外哭号半日才换来不到一百块的港币。
这辆吉普车比起车夫们平时夜间见到的那种在路上行驶时左摇右摆,明显醉酒行驶的军车不同,笔直的冲向水手馆街那处挂着“仙娜酒吧”招牌的酒吧,等到临近酒吧大门时,才猛然一个急刹将车停下,吉普车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
副驾驶上跳下来一名挂着上尉衔头的年轻军官,轻轻拍打着握在手里的皮质手套,先是在车旁慢条斯理的点了支香烟,四下观察了片刻,又仰头看了眼酒吧的霓虹灯牌,看向随后从后座上被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架下来的一名用纱布包扎着脑袋的伤兵,语气冷淡的开口:“就是这里?”
“是。”伤兵眼睛喵了一眼招牌,就再度低下头去,小声的答应道。
“你们两个进去把人带出来。”上尉从鼻腔冒出两股烟气,朝两名士兵说道。
两个士兵放开伤兵,迈步推开酒吧大门朝里面走去,上尉则靠在车门处,叼着香烟打量着街道四周。
刚好一辆克莱斯勒轿车从街角拐过来,看到军车横亘在前面街道,顿时远远靠边停下,只不过轿车的后车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走了下来。
很快里面就响起了争吵和斥骂声,不过还没几秒钟,就是两声清脆的枪声响起,顿时让酒吧内迅速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很快,两个胸口挂着美式冲锋枪的士兵再次走了出来,只是脸上身上多了些血点儿,手里多了个中年汉子。
把中年汉子朝着上尉方向推去,随后一名士兵双手握住冲锋枪嘴里喝道:“跪下!”
中年汉子看年龄三十四五岁,穿着一件花衬衫,手臂上纹龙刺虎,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哪怕被人用枪威胁,脸上也挂满不在乎的表情,先是瞥了一眼旁边的伤兵,这才打量着上尉说道:“长官,这家酒吧是第八军一六六师冯长官与鬼佬一起开的,我是帮忙打理生意的孙长发,大家都叫我金牙发。”
“阿潮,他没听见你说的话。”上尉没有理会自称金牙发的男人,而是把香烟从嘴边取下来,朝刚才让对方跪下的士兵取笑道。
士兵闻言,端起美式汤姆森m1冲锋枪,把快慢机拨到单发模式,对着金牙发的双腿连开两枪!金牙发顿时摔倒在地,抱着两条腿在地上翻滚惨嚎。
“我让你跪下!”士兵弯下身,把枪口顶在金牙发的头上,面无表情的说道:“跪下,不是躺下。”
另一名士兵则把快慢机调到连发模式,对准酒吧的大门,几名金牙发的手下正聚在门口处探头朝外望来,士兵扣动扳机,枪口微微上扬,哒哒哒一阵枪响,将仙蒂酒吧的霓虹灯牌彻底打灭:“不关你们的事,滚进去。”
几名手下顿时在门内不见了踪影。
金牙发挣扎着跪好,刚才倨傲桀骜的脸上此时只剩下惊恐,忍着痛开口:“长官……长官……误会……都是误会……是这位长官喝醉酒调戏我女人……”
“拿第八军一六六师的参谋冯文杰和英国人来吓我?那你真的是吓到我了,我很怕第八军,我更怕英国人。”上尉吸了一口香烟,弹飞烟蒂,对手下说道:“去把他女人带出来。”
叫阿潮的军人转身进了酒吧,很快采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长发把女人拖出来,上尉瞥了眼女人,对伤兵问道:“是她吗?”
“是。”伤兵缩着头,小声说道。
上尉对女人开口问道:“这个人调戏你了吗?”
女人妆容早已经花掉,双颊红肿,显然挨过毒打,此时满脸惶恐,战战兢兢的抬眼喵了一下伤兵,又低下头去,先是点了点头,又马上极快的摇了摇头。
“只要你讲真话,这里没人敢动你。”上尉用手套轻轻拍了拍车头:“可是如果想要骗人……”
“长官……我……我是被逼的,我懂英文,来应征做侍应,那个长官想……我不肯陪客人,被发哥下药……那个……那个长官用强……我抓花他的脸,长官和发哥吵了起来……”女人大着胆子把自己的遭遇讲了出来。
上尉用手指掏了掏耳朵,从口袋里取出薄薄一沓港币,递到女人手里:“我替他付的,他此身已经属国,不能由你处置,这一千块拿去,离开香港,回家乡找个男人嫁了,忘了今晚罢。”
说着,中尉示意手下松开女人,朝惊魂未定的女人摆摆手:“走罢。”
看到女人软着腿脚半瘫半跪在地上,上尉皱皱眉,朝着远处一杆路灯下,那个从克莱斯勒轿车上走下来的西装青年招招手:“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