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商会与华民政务司署的几名鬼佬赶到时,今晚的接风酒宴自然也就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刻,毕竟鬼佬不可能坐下来学中国人一样举杯痛饮,而朱恩良也不可能随便寒暄几句,像调教马延涛三人那样随意敷衍就打发掉鬼佬,所以干脆直接散了酒宴,朱恩良在两名西商会鬼佬理事邀请,唐炳源的陪同下,坐车离开了酒楼,转而去了中环某处西式酒吧。
剩下的宾客此时分成了两班人马,一班是从头到尾都坐在广州酒家饮酒的,诸如廖殷如,蔡元柏等人,这些人呼朋唤友准备去旁边的石塘咀风月场所,继续听曲饮酒作乐,开始第二场酒局,另一班则是马延涛,马培德,杨震峰等人,匆匆忙忙从杜理士酒店宴会厅赶来,却没等开口讲几句,酒宴已经散去,而且又不能怪朱恩良冷待他们,因为是鬼佬邀请朱恩良,把朱恩良接走,此时留在广州酒家,一个个虽然强撑笑脸,但是眼神或懊恼,或冰冷,或无奈。
朱恩良不在,这些人只能勉强去套其他当时在场宾客的关系,硬插一脚去开始第二场酒局,想要从在场宾客口中了解朱恩良是不是真的要同宁波佬在香港联手做生意。
盛嘉树以初来乍到,尚需安置为由,婉拒了廖殷如,蔡元柏等人约自己去继续饮酒的邀请,又同已经无暇分身,被好几个酒客缠住的黄庆庵,贺跃夫等人打过招呼,这才朝着广州酒家外走去。
“盛阿蟹~”谢青鹭仿佛凭空出现一般,从酒楼正门一侧闪出来,笑语盈盈的开口:“咁快就闪人?”
盛嘉树看着谢青鹭那张笑脸,面无表情的从口袋里取出烟盒,抖出一支轻轻递到谢青鹭的唇边,谢青鹭犹豫一下,启齿咬住烟嘴,盛嘉树划着火柴,小心的用手拢着火,帮谢青鹭把香烟点燃,再把火柴晃灭丢掉,这才开口说道:
“等救命,给条生路得不得?”
谢青鹭朝酒楼内望了一眼:“卖棺材的棺材仔,招摇撞骗一晚接下那么大单生意,尤其运作的好,以后长生行很可能改朝换代,所以杨震峰一定会揭穿你,如果揭不开,就像你说的,准备追斩你?”
“喂,这位阿姐,你都清楚,那就麻烦让路啦?我不需要布置咩,难道站在这里等人斩呀?”盛嘉树对谢青鹭说道。
谢青鹭把香烟从唇边取下来,夹在指尖:“你点会知道朱先生与周平汝,陆定宗谈过合作的消息?”
盛嘉树当然不能对谢青鹭讲,我上一世看过朱恩良自传,这家伙任工商部顾问时,曾经想要与宁波商会,龙游商会跑来香港开发,但是周平汝,陆定宗忙着做国内的大生意,最终没有理会朱恩良的建议。
“我话是猜得,你信不信?朱先生,周平汝,陆定宗都是工商部顾问,大家平时不会闲聊咩?”盛嘉树被晚风一吹,酒气略微上涌,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就当三人闲聊吹水时提出的假设,看那些人表现,应该是相信这番鬼话,我都算帮朱先生出口气。”
谢青鹭后撤一步让出去路,盛嘉树迈步朝外走去:“多谢。”
“记得明日把我的钱还回来。”谢青鹭在盛嘉树背后,悠然的吐了口烟雾说道。
走出两步,盛嘉树又退回到谢青鹭面前:“谢小姐,肯半夜开工又为雇主着想的律师,有没有好介绍,如果有,他又想赚钱,麻烦让他打半岛酒店的电话联系我。”
“好啊,不过我介绍的律师,收费很高的。”谢青鹭瞟了盛嘉树一眼,开口说道。
盛嘉树朝谢青鹭笑笑:“所以还要多谢谢小姐,晚宴上介绍了一份两万港币的工作给我,让我不至于付不出请律师的钱,等搞定整件事,我请谢小姐吃饭答谢。”
没等谢青鹭再说话,盛嘉树看到杨震峰的身影要从广州酒家内走出来,连忙转身,毫无气势的冲到街边,拉开一辆待客的红色的士:“快,中环码头!”
望着盛嘉树狼狈而逃的模样,谢青鹭笑了起来:“这个棺材仔有些意思。”
……
杨震峰等盛嘉树离开之后,才坐到贺跃夫的旁边,贺跃夫应该是已经被唐炳源提点过,所以此时脸色没有刚刚得知消息时那般难看,看到杨震峰坐过来,贺跃夫拿起温酒器帮杨震峰倒了杯酒:
“震峰啊,真是不巧,东华三院的殓葬生意,唐爵士刚刚交给了其他人,几位总理也都在场点头,所以……下次啦?”
“贺生,是不是刚才那位后生仔?不知他是乜鬼身份?连唐爵士都关照他?”杨震峰面色如常,微笑着开口问道。
贺跃夫把酒杯递给杨震峰,另一只手拍拍杨震峰肩膀:“朱恩良的人,据说之前在国民政府工商部挂着闲职,父亲在军中为官,从军之前,家中在香港做长生行生意,此番回港,准备重振家业,大家看在朱恩良的面上,把华人坟场那单生意关照给他,我都不好开口拒绝,就算是鬼佬,这种事恐怕也不会特意再去帮你争取,等有合适的生意,我会记得关照你。”
“喔……”杨震峰恍然的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我之前见过这个后生仔,话是东莞人,前几日就已经来港,出手就抢走了七叔那单生意,怎么眨眼间,又变成了随朱先生回港。”
贺跃夫楞了一下,看向杨震峰:“你是说,这个后生仔的身份是假的?”
杨震峰点点头,取出香烟递给贺跃夫一支:“一个通州街的棺材仔,两天前误打误撞抢了我一单生意,怎么可能今日才同朱先生一起返港的随从?”
“那就有些意思了。”贺跃夫就着杨震峰点燃的打火机吸了一口香烟:“跑来广州酒家招摇撞骗,朱恩良又肯帮他遮掩?如果是朱恩良的私生子,他不可能只让他做不起眼的长生行生意,可如果非亲非故……算啦,你若是查清楚这个棺材仔的底细,告知我一声便是,若是真的只是招摇撞骗,那东华三院的殓葬生意,自然仍是你的。”
贺跃夫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交给杨震峰去调查便是,查不出来倒也没什么,如果查出来盛嘉树身份是假,爆出来刚好用来落朱恩良的脸面,做个笑谈,杀一杀他今晚的气势。
“你慢慢饮,我走先。”贺跃夫起身离席,留下杨震峰一个人位置上,杨震峰只能叹口气:“贺生慢走。”
等贺跃夫走远,杨震峰捏着酒杯,眼神逐渐转为阴狠,低低开口:“第一次见,就截了我一单生意,第二次见,就已经同东华三大佬把酒言欢,又明目张胆劫走我的生意,咁威猛的后生仔,那就不要再见第三次了。”
他仰头把杯中酒喝干,站起身朝外走去,角落等候的杜润棠顿时迈步跟上来,把手中挽着的毛呢大衣帮杨震峰披在肩上。
走出广州酒家,杜润棠走到路边帮杨震峰打开车门,杨震峰坐上汽车后座之后,没有急着让司机发动汽车,而是闭目思索了片刻,这才对立在车外的杜润棠说道:“我做生意喜欢先发制人,找几名相熟的差佬,让他们把人带去晴风楼慢慢审,请几名报纸主笔去编新闻,再请几名律师当场作证,今晚,我要一份盛嘉树承认招摇撞骗,欺诈钱财的口供,明日,我要见到报纸上讲他如何骗人,差人如何抓他,他低头认罪的消息。”
“明白,我这就去安排。”杜润棠立在车外稍稍欠身说道。
杨震峰闭上双眼,靠坐在车位上:“开车罢。”
车窗被慢慢摇上,司机发动汽车慢慢驶离。
被汽车甩在身后的广州酒家,仍然是纸醉金迷,烛影摇红的景象,只是配上路边杜润棠慢慢挺直的身体,和那张冷硬桀骜的脸,仿佛多了几分杀机与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