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的庄子在金陵东北方向,傍山而建,驱车过去要些时候。
云浠临行前,跟身边的亲卫打了招呼,嘱他们非要事不得来寻。
庄子有个雅名,叫望山居,程昶也是第一回来,一路由庄上的掌事引着入内,听他说道:“小王爷是难得才来一回,因此只有正院的几间厢房收拾了出来。除正院外,东西南北还有几个园子,眼下庄上的下人不多,都住在后头的罩房里。”
几个园子各有特色,亭台楼榭,草木掩映,假山奇石,因这庄子是临山建的,南面还有个楼阁修在了山腰。
林掌事引着程昶与云浠过去,“那会儿刚建这园子时,小王爷您最喜欢这山腰上的楼阁,亲自起名为扶风斋。您还留了好大一片空地,说要挖一个湖,建一座水上楼台。”
扶风斋外,飞瀑顺着山势直溅而下,阻绝前路。
云浠还在纳闷,前方已无路可走,所谓的空地在哪里?哪知前方引路的林掌事步子一折,带他们步入瀑后的一条小径——原来是依山修了栈道。
栈道尽头就是空地。
这里景致极好,空山苍翠,蔚然生秀,涛涛飞瀑之声伴着鸟鸣,闹中取静,仿佛世外之地。
林掌事道:“后来王爷得知小王爷您修庄子的事,动了怒,建水上楼台的事就搁置了。今日小王爷既来,您看这楼台是要再建吗?”
程昶听了这话,问正四下张望的云浠:“楼台还建吗?”
云浠愣了下,道:“这是三公子的庄子,此事自然是由三公子做主。”
程昶又问:“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云浠一笑,“这里风光好。”
程昶点了下头,对林掌事道:“不建楼台了,弄个演武场吧。”
林掌事称是,“那小的明早就请工匠来勘测,等画好草图,送去王府给小王爷过目。”
程昶“嗯”了声,又由他引着,沿着栈道往山下的小亭走。
云浠追上几步:“三公子要建演武场?”
她道:“我会练兵,三公子要是想多养些武卫,我可以帮三公子。”
她到底是当朝四品将军,眼下宫中什么局势,她心中一清二楚——程昶和陵王表面风平浪静,私底下早已水火不容。
程昶看她一眼,“不用,王府自有地方养武卫。”
他说:“演武场是给你建的。”
云浠没听明白,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又追几步:“给我建的?”
两人走到山脚的小亭里,林掌事称是要去取酥点,先一步退下了,程昶答非所问:“你今日还要回西山营吗?”
云浠看了眼天色,摇了摇头:“太晚了,赶不及过去,今晚回侯府。”
程昶提起亭中的茶壶,倒了盏水递给她,然后看了亭外候着的孙海平一眼。
孙海平会意,立刻取出庄子的铜匙放在石桌上,然后拽着张大虎退的远远的去了。
程昶把铜匙推到云浠跟前:“这庄子给你。钥匙你先拿着,地契我今日没带,改日让人过到你名下。”
云浠怔了半晌:“这怎么行?”
她不是刻板的人,既许了他终生,平日里受他些环钗玉饰无妨,可这所望山居非万万两不能建成,她怎么受得起?
云浠道:“这是三公子的庄子,我不能要。”
程昶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在亭边的廊椅上坐下,“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我家乡的事?”
“在我们那儿,要娶一个姑娘,如果经济上负担得起,给她买车买房,还是挺常见的。”
云浠愕然,她从未听过这样的风俗。
“三公子的家乡究竟在哪里?”
程昶道:“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他望着不远处的飞瀑,半晌,斟酌着道:“我和你,其实不是一个时空的人。”
“你们这儿的文明程度,和我们那边一千年前的宋朝差不多,但我们的历史上,没有绥。地理方面倒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可能是在文明的进程中,某个历史节点走了岔路,才发展出这么一个朝代吧。”
云浠似懂非懂地听了半晌,问:“三公子的意思是,你是一千年以后的人?”
“对,你要这么理解也行。”程昶道,“两年前,我第一回来这里,就是在秦淮落水后醒来。”
“所以,真正的那个三公子早在落水后就已经没了。”
“我和他姓名一样,样貌也一样,但我不是他。”
云浠怔怔地看着程昶。
斜阳余晖将至,洒在他的身上,他的神色淡淡的,很平静。
从前那个三公子她知道,胡作非为,飞扬跋扈,绝不是眼前这个人的样子。
云浠觉得自己听了这些匪夷所思的话,该是震诧的,该是难以接受的,可她没有,或许因为见识过太多他的与众不同,早已肖想过无数次他的来处,她竟意外坦然地接受他的所有,半晌,还试图着要解释:“我与从前的三公子,其实并不相熟,我自始至终,只对三公子一人……”
她抿了抿唇,后面的话,实在难以说出口。
“我知道。”程昶一笑,“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又说:“所以在我们那儿,要是遇上喜欢的姑娘,一般先追一追。等追到手了,就谈个恋爱。如果合适,就在一起谈婚论嫁。如果不合适,就分开,然后换一个试试。”
云浠问:“什么是谈恋爱?”
程昶看着她,暮色已至,霞光笼着她的朱衣,将她称得异常明丽,明明是有些艳的,可一双眸子却格外干净。
这么好的姑娘。
程昶心间一动,说:“过来。”
随即牵过她的手,让她坐来自己身边。
他一手搭在廊椅上,似要将她环住,然后看入她的眼,慢慢俯身。
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蜷在他手心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屈起指间,却勉力张开。
他在心头笑了笑,待离得很近了,能够感受到彼此喷洒的鼻息,忽又稍离寸许,看着她的眼,一本正经地解释:“像我们这样,就是谈恋爱。”
云浠撞上他的目光,愣了愣,有些无措地别开脸。
过了会儿,问:“三公子在家乡的时候,是不是谈过恋爱?”
“对,谈过。”
“有……在一起谈婚论嫁的吗?”
程昶默了默:“没有。”
他垂眸道:“我没法跟人在一起。”
“为什么?”
“我有先心。”程昶道,“就是先天性心脏病,一出生,心上就有问题。”
“心率不齐,心血管阻塞,很小就装了起搏器,十七岁做过搭桥,前阵子还换过一次三腔起搏器。”
云浠听程昶说着,虽然不全明白,却也知道是心上的病症。
可是,如果一出生心上就带了病,又怎么可能平安地活下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能活着长大?”程昶道。
“在我们那里,医学发达,虽说不能活死人,但这种病症,还是能救的。心血管阻塞,就从别的血脉连一条路进来,让血液流通。心率不齐,就放一个机器进去,它会让心脏规律跳动。”
他牵过云浠的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就在这里,把这里剖开,再把心脏最外头一层皮剖开,在皮下植入机器。”
掌心下的胸膛坚实温热,云浠无法想象倘把这里剖开,再把心也剖开,是何等痛楚。
她看着程昶,忧心地问:“疼吗?”
“术中不会,有麻药,但是等术后,还是很疼的。”他顿了顿,又笑了一下,“不过我习惯了,我父母也是这样的病,我出生后不久,他们就去世了。”
他们未雨绸缪,给他留下了很多钱和一些产业,把他交给老院长收养。
可惜十三四岁的时候,老院长也意外离世了。
那时程昶的委托律师问他,是否要找别的收养家庭。
但他有些沮丧,觉得命里克亲克友,跟人在一起,说不定会害了别人。
“当时有个很可笑的想法,觉得如果要依靠机器,心脏才能健康跳动,那么自己究竟算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所以也因为这个,或许想要证明自己吧,从小到大一直很努力,不敢懈怠一分一毫。后来毕了业,参加工作,本来想着在财团做几年,学到经验了,就出来自己创业,赚到钱也没想过要怎么用。本来就是孑然一人,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有朝一日,自己身体真的不行了,就捐给社会,捐给需要的人,没想到还没把一切安排好,就来了这里。”
云浠问:“那三公子此前落崖,还有在皇城司被人追杀,究竟是去了哪里?回了家乡吗?”
然而程昶听了这一问,眉心微微一蹙,片刻,不着痕迹地展开,却是不答。
云浠见他似乎有些难开口,便也不再问了。
程昶看她一眼,笑了笑:“刚才说到哪儿了?”
“三公子说,从没与任何人谈婚论嫁。”
“对,没有。”程昶道,他看着云浠,眼中泛起一丝微澜,“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我想娶的人。”
“所以我把这庄子给你,也并不是为了什么。”
“我就是希望,能竭尽所能,让我喜欢的人不再受一点苦。”
云浠也望着程昶,竟在他眼中辨出一抹难得深情,她垂下眸,浅笑了一下,应道:“这里离西山营近,我以后如果赶不及回侯府,就到这里来。”
她忙又说,“但地契不必过给我。”
“好,地契的事,等你改日嫁给我再说。”程昶道,他看了眼天色,暝色已至,很晚了,随即站起身,“走吧。”
云浠点点头,跟着他起身,刚要往亭外走,不防又被他拉回。
“阿汀。”他淡淡道,语气里带着丝笑意,“要不然先把刚才没谈完的恋爱续上?”
云浠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已俯身靠近。
猎猎山风来袭,吹得她朱衣翻飞,她穿得单薄,似乎有些冷,连长睫都在轻轻发颤。
他于是伸手环住她,将她困入怀中。
程昶本来只想浅尝辄止,然而轻轻一碰,却是难得的柔软甘美。
而她竟没有退开,见他似乎迟疑,回想他方才的样子,有样学样地在他唇边微一舔舐。
程昶顿了顿,觉得她真是不知深浅。
唇上微微的麻痒一路顺着齿关,传到舌尖,传到心底,像是要在他身体深处点起一簇微小的火苗。
他喉间微一动,重新俯脸。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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