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浠从武雅堂出来,一名主事官立刻过来道:“云校尉,您已办完差了?”又说,“三公子已等了您好些时候了。”
云浠一愣:“三公子在等我?”
“是。三公子不到午时就过来了,说是有事找您。外衙那几个当差的本来要立时过来知会您,三公子拦着不让,说不耽误您办差,这不,眼下已足足等了您一个多时辰了。”
云浠左右望了望:“三公子人在哪儿?”
“仍在外衙呢。”主事官道,“下官想把他请来内衙,他说不必。”
说着,引着云浠就往外头去。
谁知一到外衙的接待间,程昶竟是不在,守在接待间外的小吏道:“三公子半个时辰前就离开了,没说去哪儿,小的也不敢打听。”
皇城司是天子近卫,衙署很大,单是外衙,演武场就有七八个,程昶人这么一走,都不知该上哪儿找去。若他等不及已经离开倒罢了,怕就怕他人还在衙司内,他是来找云浠的,他不走,云浠就不能走,这大寒天的,凭的把人困在这儿。
主事官为难道:“劳烦云校尉稍等一等,下官这就派人去寻一寻三公子。”
云浠点了点头:“有劳大人。”
她在接待间坐下,一旁的小吏为她沏上茶,但天实在太冷,茶很快就凉了,连暖手都暖不了一刻。云浠把茶放下,她今日出门得急,更没料到会下雪,只穿了寻常的校尉服,原本在兵部复完命,早些回到侯府倒也罢了,谁知半路撞见卫玠的人,把她传来了皇城司,耽误了这么久,外头积雪已深,冷就不提了,想必待会儿回府的路才是难走。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云浠觉得自己大概能猜到程昶为何来找她,她早上在兵部,听人提起说三公子去刑部大牢里提审罗姝了,想必三公子一定是知悉了有关“贵人”的线索,才赶着过来与她相商的。
云浠有些懊恼,她分明知道昭元帝派皇城司查问忠勇侯的冤情只是做做样子,可心中还是抱有一丝侥幸,企盼父亲能借此机会昭雪。是以武雅堂的将军问当年云舒广出征前夕的情形时,她生怕遗漏,有些话翻来覆去地说。其实她明明可以早点出来的。
早点出来,三公子就不至于白来一趟,不至于等她这么久;早点出来,她就可以见到三公子了。
云浠举目朝窗外望去,之前那个去找程昶的主事官仍不见身影。
她有些失落,心想,三公子大约是等不及,早已走了吧。
云浠略叹了口气,站起身,对一旁的小吏道:“我去外面走走。”
外面就是辽阔的演武场,场上摆着擂台,战鼓,还插着旌旗,云浠看了一会儿,没过去,她不能走远,只敢在附近转转,沿着一条廊道来来回回地走,不期然间,不远处有人唤她。
“云浠。”
声音清清凉凉的。
云浠蓦地移目看去,程昶正撑着伞,立在这一天一地的风雪中。
他身上的绒氅是茶白色的,发间的玉簪是极淡极淡的青,明明站在刀兵旁,一身霜意却能将兵戈之气尽数敛去,演武场的烽火狼烟被雪一遮,化作水墨山色,称着一旁清清冷冷的人,便是一场好风光。
云浠见是程昶,一时也顾不上雪大,快步朝他走去,拱手道:“三公子。”然后问,“三公子您有事找卑职?”
程昶将伞往她头顶遮了遮,问:“你的事办好了吗?”
“已办好了。”
程昶“嗯”了声,把暖手炉递给云浠,说:“那走吧。”
他刚才其实哪儿也没去,不过是等久了出去随便转了转,后来发现手炉凉了,想找个柴房添热碳,找着找着就走远了。
手炉接在手里,正热乎,那股融融的暖意透过她的指腹与掌心渗入血脉里,一下便祛了她这一身寒气。
云浠原以为程昶把手炉给自己拿着是有什么事要办,看他正撑伞等着自己一起走,才跟上了去。两人路过接待间,程昶与先才的小吏打了声招呼,便与云浠一起离开皇城司了。
没了楼阁挡风遮雪,天地一片浸骨的寒凉。
云浠看程昶握着伞的指节有些微泛红,想来是冷的,琢磨着要把手炉还给他,便说:“三公子,卑职来撑伞吧。”
但程昶没应这话,他看她一眼,说:“那天回京后,我本来想等忙完了,把你送回侯府的,后来一打听,你已经走了。”
听说王府的管家连顿饭都没留她吃,只招待了杯茶,给了个打发人的金茶匙。
“无妨的。”云浠道,她一笑,“三公子劫后余生,好不容易回了王府,自然该多陪一陪王爷与王妃殿下,再说卑职在外两月余,也是急着回侯府见阿嫂呢。”
她说着,想起今日程昶来寻她或是为了罗姝的事,便问:“三公子您已去刑部提审过罗姝了?”
“嗯。”
“那……”云浠略微犹疑,“忠勇侯府的内应,是她吗?”
程昶一时沉默,片刻,他道:“不是。”
云浠怔了怔,随后“哦”了一声,不吭声了。
她其实有些难过,一直以来,她都希望侯府的内应就是罗姝的。
她的血亲已没了,世间至亲唯余一个阿嫂,所以她把忠勇侯府里的每一个人都看作是自己的家人。
这些人,每个都与她熟识,每个都待她好,倘若要逐一查过去,每查一个都无疑于在她心上添一道疮疤。
云浠的心里苍凉凉的,但她很快便点头,说:“那好,那我近日多留意,一定把这个人找出来。”
她想了想,又说:“还有那个刀疤人,我离开金陵前,跟柯勇打了招呼,让他留人帮忙盯一下,昨日柯勇与我说,他的人一个月前在金陵里见到了刀疤人的踪迹,可是,那天恰逢给太皇太后祝寿的西域舞者进京,跟丢了。”
“我想着,”云浠抿了抿唇,“如果能早日找到刀疤人,找到……侯府里的内应,我们就能早日查出害三公子的‘贵人’究竟是谁了。”
程昶听了这话,却没接腔。
他看云浠一眼,见她神情黯淡,一副有些失措的样子,没再提内应的事,仰头看着漫天雪,笑了笑道:“金陵的雪好,在我家乡已经很难得见到这么下得这么静的大雪了。”
云浠闻言,有些不解。
她想问,三公子的家乡,不正是金陵吗?
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对。
一直以来,云浠都有种可笑的直觉,眼前的这个三公子,不像是这里的人。
不像是金陵,甚至不像是大绥。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孕育出三公子这么与众不同的人来呢?
她于是问:“三公子的家乡在何处?”
家乡何处?
程昶唇角的笑意淡了些。
要说呢,他是杭州人,后来在上海读书工作。这两个城市冬天都很少下雪,哪怕下雪,也难以堆积起来,偶尔地上才铺就薄薄一片白,便被呼啸而过的车辆碾出数道错综的轮印。
他的故乡,有川流不息的车流,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厦,有黑夜里,永不熄灭的华灯。
亮得能掩去星光月晖。
云浠见程昶良久不语,想起一事来,笑着道:“其实当时找不到三公子,我就安慰自己说,三公子兴许只是回家乡去了,兴许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他在那里待够时日了,就会回来的。”
这话出,程昶的脚步蓦地顿住。
握在伞骨的手微微收紧,他不由别过脸又看云浠一眼。
她唇角的笑意很清浅,眸子干干净净的,明媚得像暖春,但她应该不会觉得暖,大雪封天,身上的校尉服太单薄,饶是捧着手炉,鼻尖与耳珠已冻得通红了。
“冷吗?”程昶问。
云浠愣了下,摇了摇头,说:“不冷。”
程昶把伞递给她:“帮我拿着。”
然后他解开绒氅,抖开来,罩去她的肩头。
云浠撑着伞,怔怔地立在雪中,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地看他为她披上绒氅,为她系上绒氅的系带。
天地间来了一阵风,雪粒子拂来伞下,一粒粘在他的长睫,云浠抬眸看去,长睫下是湖光山色,目光如水。他似有所觉,手里动作略一停,微抬眼,如水的目光便与她撞上。
云浠心间一跳,慌忙别开眼。
程昶没说什么,垂下眸,不紧不慢地为她系好结,说:“好了。”顺手从她手里接过伞。
此处已立朱雀正门不远了,两人并肩走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云浠知道自己不该接程昶的氅衣的,甚至连这暖手炉都该还给他,他是天家人,她只是校尉,他们两个人之间,若真要论,他是君,她是臣。
可她现在的心里太乱了,她不知道程昶方才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是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吗?还是藏着别的喻意。
她甚至不知道他今日为何来皇城司寻她。
究竟是为了罗姝的事,还是看到下雪了,过来为她送一只手炉,为她撑伞。
然而这个念头一出,她又慌忙提醒自己要打住。
不是没有希冀的,可若希冀不切实际,妄生了可念而不可及的愿景,她恐怕这一辈子都会觉得遗憾。
所幸余下的这一段路已不长了,很快就出了绥宫侧门。
孙海平早已绥宫门外等着了,一看程昶非但是与云浠一起出来的,连他的绒氅与手炉都通通在云浠身上,讶然道“小王爷,您怎么……”
然而话没说完,他又想起一事,连忙道,“小王爷,王爷殿下正等着您呢。”
话音落,身后便传来肃然一声:“明婴。”
作者有话要说: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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