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月后——
“老板娘,给我来半斤炒酿皮和半斤豌豆糕。”
“诶!姜小哥儿又来给你家少爷买吃食啦?”
姜小曲笑着递上自备的食盒,从棉袄里拿出铜板来,一张口一嘴哈气,“是的,你家的酿皮好吃,我家少爷喜欢。”
老板娘被夸脸上的肉得意的挤在一起,“哎呀,那我不是跟你吹哈,我们家做吃食在咱平康镇是出了名的有滋味儿,可一点不比幽州城里的味道差。”
姜小曲只管笑着点头,“那是。”
十二月的隆冬,她穿着深色的棉袄棉裤,头上戴着羊皮帽,脸蛋和鼻尖被冻得微微发红,付完钱后就把两只手揣进袖口里取暖等着。
老板娘收了钱,把手里的羊皮暖手袋揣怀里,回头去锅灶边给姜小曲做酿皮,转头看到水池边刷碗干活的瘦弱女孩子笑脸顿时变得凶恶,骂骂咧咧道:“死丫头赶紧的给客人装豌豆糕,没听见小哥说要来半斤吗,天天就知道偷懒!作死的冤家!”
被骂的女孩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赶紧站起来把手擦干净到笼屉那去装豌豆糕,寒冬腊月的天,她就穿了一身薄薄的棉絮衣,衣服还明显不合身露出半截手腕,一双手冻得肿胀通红。
食摊边有那么三两桌靠在火炉子边坐着吃饭的,听到老板娘骂人只是随意的撇去一眼也不多关注,都见怪不怪了。
只有姜小曲微微皱着眉打量那个姑娘。
“小哥,你要的酿皮和豌豆糕。”
女孩子捧着打包好的吃食递来给姜小曲,声音怯怯的细若蚊蝇,姜小曲从她手中接过吃食,眼睛看见她肿胀的手指,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用凉水刷碗,手冻坏了怎么办啊?”姜小曲皱着眉担心说。
女子有些慌怕的往下薅衣袖,喉咙里嗫喏几个音节,似是很怕生,“唔没...没事......”看姜小曲接过吃食后立刻收了手藏到身后,也不敢看她,弯着背转身回去食摊后面继续忙碌。
姜小曲看了女孩子的背影一眼,叹一口气拎着吃食转身离开。
冬月里天寒地冻的,路边和四周的屋檐上都是没化的积雪,人们都在家里窝着不爱出门,街上没多少人。
姜小曲抱着食盒回去,吸了吸鼻子,眼睛仔细地看着脚下,防止别踩到冻冰再摔倒。
如今她和顾辞住在一个临近幽州城的一个小镇上,这镇子叫平康镇,地方不算大,但因为靠近幽州城和云麓书院,整体还算繁茂,时常会有一些在城里住不起的读书人到镇上租院子住,就比如他们。
当初他们打着游学的旗号从长安离开,那时刚入春,随商队出城后,走了大约五天时间来到幽州境内。
光是路上的辛苦让他们两个第一次出远门的人吃足了苦头,城外的路可不比城内都是青石铺垫的平整大路,到了外面就全是大土道,马车行走在上面一颠就是一天,直捣的人头脑发昏食欲不振,然后吃一嘴沙土弄得口干舌燥。
他们只有两个人,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即便是顾辞准备的再周全,但他毕竟都是纸上谈兵,从未真正的出过远门,真正走在路上时才明白什么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幸好他们同行的商队掌柜是个好人,里外帮着他们不少忙。
因为打着游学的旗号,在进入幽州境内他们就和商队分开了,以游历的方式途经沿途各大小乡村城镇,就跟旅游打卡似的,有意思没意思都转着看一眼,然后大约在半个月后,他们正式进入幽州城。
起初他们住在城中客栈,白日里姜小曲拉着马车里的顾辞满城闲看,然后到书坊和文会茶楼买些书和手抄卷。
待几日后差不多对幽州文人的现状有了一个大致了解之后,顾辞开始出门主动去接触幽州的读书人了。
他腿上有疾只能以轮椅拐杖代步,但他气质清雅,品貌皆优,又腹有诗书点墨,很快就与幽州的读书人交上了朋友。
随后他便时不时同人一起参加文会啊、引经据典辩论啊、踏青登高啊等等,逐渐开始融入了解幽州的文人圈子,随后经由人推荐,顺利进了幽州境内最著名的云麓书院深造。
顾辞的耐心极好,从到了幽州之后他就一门心思奔研究学问和交朋友去,半点不提长安的事儿,自然的姜小曲都要以为他们真的就是来幽州交流学习的了。
直到慢慢的姜小曲发现顾辞结识了不少幽州达官子弟,比如那位已故幽州刺史家的公子,又比如幽州节度使之孙沈烜。
“咔哒——”
姜小曲挎着食盒推开院门,“少爷我回来了。”
院里正屋的窗内映着两个人影,顾辞正在屋中与人在吃酒。
顾辞隔着窗看向外面,沈烜也是,
“你的那个小丫头回来了。”
姜小曲对外一直是小厮打扮,不熟悉的时候乍一看可能发现不了她是女孩儿,但接触多了就不难发现了,毕竟她只是为了方便扮了个小厮的样子,没有特别刻意的去扮男装。
姜小曲关了门小跑着过去给顾辞他们送吃食,路过门廊旁边的小屋,里面俩侍卫正围在小炉旁悠闲的取暖嗑瓜子。
她把正堂厚重的门帘撩开一道缝猫身进去,方一进到屋子里顿时就感觉到室内与室外的温差。
屋中的席面摆的是炕桌,桌上几碟菜色和清酒,热乎乎的暖炕上垫着软垫,两位身姿样貌具是上品的公子哥对面而坐,气氛融洽相处惬意。
她提着食盒动作麻利的把新买来的小菜吃食摆上桌,“少爷小侯爷请慢用。”随后躬身行礼低着头离开屋子去旁边的小灶屋里待着烤火,不打扰顾辞和沈烜。
桌上多了两道乡镇小食,刚买回来还热气腾腾的,顾辞抬手轻轻于沈烜面前让了一下,
“炒酿皮和豌豆糕,乡野小吃,味道还不错,小侯爷尝尝看。”
沈烜如言拾筷夹起一块炒酿皮,研究似的在眼前翻转着看,硬浓的眉毛微抬,脸上审视中有点嫌弃,嫌弃中又带出一些新奇,嫌弃做的难看,新奇是因为这种乡野之物他没见过也没吃过。
放到嘴里尝了尝,起初有些酸,但味道香浓丰富,细品之下确实尝出了有两分滋味。
“还行。”
他吃了一块尝尝味道就足了,转筷想去再尝尝那个豌豆糕,但一看之下筷子停住,眉宇间又露出了刚才的那种嫌弃。
乡野小食不讲究模样,这豌豆糕半个巴掌大的一块根本无从下筷。
这时一柄玉刀落在淡绿色的糕上,顾辞如拨弦般把豌豆糕切下小块。
沈烜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刚要夹起,结果眼看着顾辞把玉刀递到他面前,然后自己夹起他切下的那块。还对他说:“自切自食也颇有趣味,小侯爷也试试。”
“......”一块破糕也要小爷我自己切,就没见过你这么不会巴结人的。
但沈烜还真就自己切了一块,然后加起来尝了,这次他撇着嘴嫌弃,“不好吃。”
顾辞给他倒了杯酒。
他闲适地端起,二人隔空碰了个盅,慢慢对饮。
两人吃着小食,偶而对杯饮酒,闲聊些幽州城里的事。气氛颇为惬意。
沈烜最近很得意这个叫顾辞的人,二人虽相识不久,但他这人很有意思,虽然是个瘫子,但短短时间内他就成功融入了幽州的圈子,但有意思的是,不管是穷酸寒门还是官宦子弟,认识他的对他评价都不太好。这种不好不是说他人品不好,而是他们基本都被顾辞“欺负”过。
说不过,辩不过,论不过,偏偏他又很有道理的样子,让人逐渐开始怀疑自己,不自觉倒戈,又气又想不到该怎么反驳。然后就跟上了瘾似的,顾辞这人一下就被凸出来了。
沈烜就觉得这人特别有意思。
能短时间内融入幽州读书人的圈这说明他是个聪明人,而且会用他的聪明,这可比那些心比天高猫憎狗嫌的蠢货强多了。
然后他还能让自己变成特别的那一个,这就不单单只是普通的聪明能办到的了。
他因为觉得有趣接触了这人,两人的交集后顾辞对他有恭敬,但不谄媚,聊天时说话总能骚到他的痒处,该不给他面子时也不给,但时不时又会给他出些妙招。
这人简直太妙了,有趣还好用,所以沈烜最近真的很得意顾辞,甚至已经动了把他收到手下的打算。
他今日是闲的无聊,最近天气冷书院放假,他左右无事便想到来找顾辞消遣。
沈烜看着面前的人,他这人腿不好,天一冷就一直猫在屋里不出去。
他突然想到了方才那个小丫头,嘴角一歪揶揄道,“我说你出门不带随从,不带护卫,反倒是只带一个小丫头,日日夜夜在身边看着......”
沈烜嘬一口酒,话语里的意思十分露骨,“倒是玩得一手风花雪月。”
顾辞一顿,握着酒杯的手指倏然用了一下力,快的让人根本无法发现。
他像是被惊到了似的抬眼看向沈烜,随后露出很无奈的表情,“莫要打趣我了。”
他这难得一见的意外模样倒是把沈烜给逗得乐不可支,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趣事一般凑身来问:“我说你不会到现在还没尝过女人吧?”
“笃、”
顾辞放下酒杯,侧脸清高的偏向一处,“小侯爷莫要再拿这种事取笑我了。”
他越这样,沈烜笑得越是开怀,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他可真没想到,这顾辞在这事上竟然这般纯情。
笑声传到外面,灶坑前添柴的姜小曲疑惑地往正屋看了看,顾辞这是说什么了把沈烜乐成这样?
笑过之后沈烜胃口大开,吃了半面席,吃饱之后舒服的靠着炕枕,随后又嫌弃他住的这个地方。
“我早先就说过,让你去城里住,一应花销只管记我账上就是,你倒好,偏来这穷酸镇子上住。”
“镇上清静,我自己住挺好的。”
沈烜瞥来眼神,“我当你不在意别人呢。”
顾辞淡笑:“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在意,我又不是菩萨。”
沈烜爽朗大笑,“好,我就喜欢你这不虚伪的做派,是怎样就是怎样,才不做那矫情做作的样子。”
沈烜在顾辞这里聊得畅快,吃得舒服,还打趣了他这个雏,十足把这无聊的一天过得舒服了,
冬日天短,过了申时天就渐渐变暗下来,沈烜在顾辞这消遣了一下午,此时也该回去。
“好了。”他起身,“二十那日有个聚会,新上任的刺史公子要拜我幽州的码头了。”沈烜说这话的时候轻笑了一声,表情中的漫不经心和轻视显示着他一点都没有把这位新来的刺史家看在眼里。
“你记得过来。咱们一同好好见见这张刺史家的公子是个什么人物。”
顾辞眸色深深的,脸上露出笑容,“好。”
他熟练的自己拉过轮椅撑身坐进去,推着滚轮送沈烜出门,“我送小侯爷。”
厚重的门帘被掀开,
姜小曲看到顾辞出来,顿时从灶间站起来想过去推轮椅,但顾辞摆了下手,她便就在灶间里没动,眼睛看到轮椅里他的双腿上没有盖毯子眉心皱了起来。
他身上的寒病在冬天不能受凉的!要不晚上又该疼的睡不着觉了。
反倒是沈烜注意到了顾辞的动作,眼睛瞥向那灶间里的丫头,想到先前调笑顾辞的话,一时生趣,嘴角一歪,叫道:“诶。那小丫头。”
姜小曲抬头,“啊?”
沈烜,啪地弹来一个什么东西,划着抛物线朝她这边飞来,姜小曲下意识捧起胳膊脸往后躲,那东西咻一下掉进她怀里。
她低头一看是一块金灿灿的金子。
沈烜意味深长道:“晚上去给你和你家少爷屋子里多添两个火盆。”
顾辞听出了沈烜的意思,面无表情的握着轮椅,心里升起愠怒。
姜小曲不知道沈烜的另一层意思,虽然觉着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收了人家的赏她身为一个下人就得谢赏,否则就是对人不敬要给顾辞拖后腿的,
她握着金子立刻面带惶恐的低头谢赏,“谢小侯爷赏!”
沈烜上了停在门外的华贵马车,临走之前他撩开窗帘,“顾辞,下次小爷带你去春风楼走一遭。”
顾辞眉心抽跳,抬起长指按了按额心:“不牢小侯爷费心了,小侯爷慢走。”
沈烜的笑声从马车里传来。
姜小曲隔着门后听到春风楼登时瞪大眼睛,
靠!这厮竟然想带顾辞去逛妓.院!
沈烜离去,姜小曲第一时间从门口跑过来给顾辞盖上羊皮毯子。
她关上院门,一边推顾辞回屋,一边小声气愤道,“那沈烜不是好东西!竟然要带少爷去那种地方!”
顾辞,“......”
沈烜开单独对他开这种玩笑他可以气定神闲,生气也让人看不出来,但这些让姜小曲听到他就格外的愤怒,此时他们身边也没有外人,顾辞冷着一张脸,加上方才沈烜又赏金子调弄她,他整张脸冷的比这冬日的天还冻人。
姜小曲发现顾辞持续冰冻的气场,低头一看他脸色铁青,一脸冰冻的威严,心道他这绝对是被沈烜的无礼给气到了!他最冰清玉洁了肯定受不了别人在这方面折辱,赶紧低头安慰顾辞,“别气别气,他要是真带你去那种地方,你...你就装病!”
顾辞吐出一口气,侧头看到姜小曲干净的脸,心里的不悦渐渐平静下来,翘唇冲她淡笑一下,“我没事。不论他如何,我自有法子应对。”
对别人是虚与委蛇的笑,对她,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姜小曲见他笑,自己也扬起嘴角,“没错,少爷你这么聪明肯定不会吃亏的嘿嘿。”
回到屋里,气温顿时温暖了起来。
沈烜来这半天,姜小曲忙前忙后到现在都没吃饭。顾辞和沈烜闲谈一下午,但实际上席面还有半成多没动,屋中又一直有小炉温着,饭菜都还是热乎的。
他坐在桌前,用筷子亲手把菜择出干净的部分来,然后招呼姜小曲:
“小曲,过来先吃饭。”
“诶。”
姜小曲去灶房拿来自己的碗跑回屋里,然后在顾辞对面坐下。
顾辞还给她留了好多饭菜,都是热乎的!
有一些菜色特别好的都是沈烜带来的。
姜小曲夹起一块酱牛肉吃的香甜,“还行他过来还不是空手过来的,少爷,别的不说,我发现沈烜目前对你的好感度越来越高了,你看他最近总来找你。”
顾辞神色淡淡的,
他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接近沈烜,投其所好,与之成为朋友,他自然觉得与他相处舒服。
“我只是对症下药罢了。”
沈烜是幽州节度使沈颢之孙,自小百般宠爱于一身,霸道跋扈,说是幽州的小太子也不为过,身边多得是巴结他的人。
但他本人性格其实胆大心细,虽跋扈但并不鲁莽,多少还有些清高,并且喜恶十分鲜明,对他看上眼的百般好,看不上眼的百般嫌弃。所以比他蠢,比他傲,比他笨的人别想接近他,他最烦的也是这几种特征的人。
沈烜又是个很喜欢反其道而行之的人,说白了就是他喜欢唱反调,这与他自小得到什么都易如反掌有关,所以他就喜欢那些与世俗常态不一样的。
顾辞看向自己的腿,
沈烜能对他另眼相看,有很大一个加分项是因为他的残疾。
在世人眼中一个瘫子就是废物,但如果一个瘫子没成为废物,身残志坚,即便是瘫了也保持清高,再加上他确实有文采,沈烜便自然而然的对他产生了兴趣,
不过这兴趣目前还不牢固,沈烜目前对他还不够信任到可以探讨正事的地步,都是用些小打小闹的事情,关系想要再进一步,几日后的宴会便是他的机会。
顾辞看向窗外淡青色的天空。
历时近一年,从春到冬,他逐渐自己融入到这个发生一切的根源地。
既然找不到证据,那就把整个地掀起来,曝日之下,岂有完卵?
“对了少爷,我今日看到春桃身上又多了伤。这么冷的天,她那个婶娘就让她直接用冷水洗碗,她手肿的都不成样子了。”
姜小曲皱起眉,这当婶娘的太不是人了,这个春桃是他们多方打探下得知,之前曾跟在幽州刺史的小妾身边做事的丫鬟。
但是幽州刺史死后,他的那些小妾也相继发卖的发卖送人的送人,余下一些伺候的下人都打发走了。
这个春桃就是伺候刺史死之前待在身边的小妾的丫头。
他们来平康镇住有一个原因就是想从她那打探些消息。但春桃胆子很小,从不跟陌生人交流,他们也没有表露出来过想询问刺史府的事,顾辞只是让她没事的时候多在春桃面前刷刷存在感,他说他有办法让春桃来求他们。
“春桃什么时候能来找我们?”
顾辞给姜小曲夹了一筷肉,轻声道:“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