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们附近,靠近东门大街的一处大型菜市口,刚过已时,士兵们便忙碌着搭建了一座简易的高台,知府吴士讲端坐正中,独立审判官黄澍陪在右侧,开封城内所有的刽子手全部集中在高台前面。
官府早就贴出告示,今日午时在菜市口处斩周王朱恭枵,还有其他的宗室成员,百姓可以观望,但不能影响官府的行动。
王府成员罪大恶极,霸占了开封大半的耕地、商铺,致使百姓贫弱,今日处斩王府的行为,乃是开封城内的大喜事,为此,今日的赈灾粮,比平日增加一倍。
百姓平日喜欢看热闹,但今日来到菜市口的人却是不多,稀稀疏疏的,比周围警戒的士兵还要少。
这些人并不是看热闹,而是泄愤,王府是他们的苦主,一向无处伸冤,今日天命军处斩所有的宗室,他们自然一赌为快,只是可惜了,不能亲手报仇……
现在的开封城,头等大事乃是粮食,听说今日加倍派发赈灾粮,百姓们早早来到各自的赈灾点排队等候,唯恐误了赈灾粮。
自从吴士讲重新出任开封知府,城内人口已经重新登记,百姓要等待赈灾粮,必须到指定的赈灾点,由熟悉的吏员监督,离开了这个赈灾点,其它赈灾点一律不派发赈灾粮。
李自成想要出门走走,城内的形势,是否像吴士讲汇报的那样,已经趋于稳定,他要亲眼看看才能放心,吴士讲毕竟是归降过来的朝廷官员,多少会沾染朝廷那边的习惯,报喜不报忧。
刚刚微服出了巡抚衙门,高名衡迎面走来,躬身一礼,“大都督!”
李自成拱手还礼,道:“高大人有事吗?”
“这……”高名衡见李自成身着普通商户的青灰色长衫,估计是要外出办事,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高大人这边请!”李自成将高名衡请进中衙的一间雅厅落座,让何小米奉上茶水,“高大人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这……属下……”高名衡语无伦次,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李自成如此郑重其事,那是看重自己的意见……
“油灯不拨不亮,道理不说不明!”李自成笑道:“此处只有你我,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本都督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便是不采纳高大人的意见,亦会体量高大人的良苦用心!”
“如此,属下就斗胆了!”高名衡拱手一礼,方道:“大都督,王府的事……能否手下留情……或者缓一步再说,一旦杀了他们,事情就无法转圜了……”
李自成大笑,“高大人是担心,天命军杀了周王他们,自己再不能回头了?”
“属下既已加入天命军,也就断了自己的后路,”高名衡脸含愠怒,道:“属下是替大都督考虑,开封城内,王府嫡系成员不下两千,如果全部处斩,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岂不说天命军嗜杀成性?大都督不是打出旗号……”
李自成冷然道:“不错,我是打出‘杀一人如杀吾父,淫一人如淫吾母’的旗号,不过,高大人应该明白,我们这个旗号,是针对普通的百姓,该杀之人,天命军绝对不会手软,”顿了一顿,又道:“比如围攻开封城,难道城头上的守军,我们不杀他,倒是任由他们杀我?天命军是军队,不是佛祖!”
“……”
“高大人所担心的,是天命军的名声?”李自成转了脸色,淡笑道:“可是,数万天命军入城,骚扰过城内的百姓吗?处斩王府成员的时候,有人反对过吗?连士兵都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碰不得!”
“大都督,属下……”
李自成摆摆手,止住高名衡的解释,“高大人的想法,站在儒家的立场,其实也没什么大错,只是对王府生出怜悯之心而已,但是高大人可知道,各个王府,存有多少钱粮?开封被围期间,城中饿殍遍地,百姓以药材为食,便是当时与开封敌对的天命军,也是收留了五六万老弱妇孺,可是王府,面对养活他们的百姓,却又做了什么?”
“大都督……”高名衡想要为王府求情,但求情的话语,却是再也说不出来。
李自成知道,高名衡是大明的臣子,即便心中不赞同,口中也不会指责,遂幽幽叹道:
“开封城内,七成以上的商铺属于王府,开封城外,九成耕地属于王府,钱粮都集中于王府,百姓焉有活路?高大人心中明白,河南的旱情,其实旱灾并不严重,但百姓手中并无多少余粮余钱,官府不但没有赈灾、减赋,却是不断催要练饷、剿饷,致使百姓揭竿而起,但官府却将事情推到旱情上,似乎一切罪责都是因为干旱。”
“大都督,属下有错……”
“这是整个河南省的事,高大人彼时虽是巡按,却也难以撼动大局,”李自成轻轻摇头,道:“算了,这旱情不说也罢,还是说王府的事吧,高大人可知道,我在王府内查抄出多少粮食吗?”
“粮食?”高名衡知道,开封城内如果还有一处地方存有粮食,那必是王府,开封城内这么多王府,一定存有不少粮食,只有百姓饿死,哪有王府的人挨饿?
各个王府多次给城头上的士兵捐钱捐粮,但他们拿出的钱粮,绝对不是全部,不过,开封城被围数月,城外刚刚成熟的小麦几乎都被天命军收割了,王府的存粮不会太多吧?
“说出来高大人恐怕不敢相信,二百二十万石,”李自成勃然道:“以王府每丁有妻妾子女五人、奴仆护卫十人计算,这些粮食够他们吃上十五年,如果稍稍节约些,吃上二十年没问题吧?”
“二百二十万石?”高名衡倒吸一口凉气,叹道:“自从属下来到开封城出任巡按一职,开封府库内的粮食,从来没有超过三十万石,而且还是要上交的赋税……”
“高大人现在明白了,王府就是大明最大的毒瘤,”李自成道:“以开封城来计,一个周王府,不过二百年时间,繁衍了两千余丁口,这些人平日不劳而获,依靠百姓养活,但在开封城最困难的时候,他们根本不顾曾经养育他们的那些百姓的死活……我不是仇视富人,也不反对商人的存在,如果他们是凭借自己的本事赚钱,我倒是佩服他们。”
“……”
“这些王府,本就不该存在,高大人别怪我心狠手辣,”李自成凛然道:“朝代更替的时候,总是有人要牺牲的,如果要维护所有的既得利益者,朝代还会更替吗?”
高名衡第一次从李自成的口中听到“朝代更替”这个词,虽然知道李自成的志向不小,但听到这样的话语,心中还是吃惊不小。
他抬起头,看了李自成一眼,淡淡地道:“大都督,属下斗胆……”
“高大人不须有什么顾虑,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李自成笑道:“即便是替王府辩护,我也只会认为高大人是眷念旧情,心中不忍而已。”
“属下原本是来为王府的人求情的,现在觉得……倒是不必了,”高名衡摇摇头,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属下只想问一句,一旦大都督问鼎天下,到时候会不会赦奉爵位?”
“会!”李自成笑道:“如果天命军能问鼎天下,战争年代的功臣,无论是否活着,我都不会亏待他们和他们的子孙,公侯伯子男,给这些功臣封爵,那是少不了的。”
高名衡迟疑着道:“那……大都督是否想过,数百年之后,这些爵爷的后代……”
“高大人是担心这些爵爷的后人,数百年后,也会像今日的王府?”李自成笑道:“爵位是有,但不是世袭罔替,每代递减一等,子爵和男爵并不世袭!”
“原来大都督早有计较,属下佩服!”高名衡拱了拱手,却还是有着一丝担心,“大都督,这些爵爷都是开国功臣,可是他们子孙的爵位,最多能保证三代,他们不会……”
“高大人说得也有一些道理,谁不为子孙长久计算?谁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富贵万世?”李自成笑道:“可是古往今来,有流传万世的朝代吗?有流传万世的家族吗?每一次开国,皇帝和重臣都希望为自己的子孙谋万世之富贵,可是,万世的富贵存在吗?子孙们躺在父祖的荫功下,丧失了进取之心,只知道吃喝玩乐,就像今日之宗室,一旦成为社会的毒瘤,早晚会被铲除!”
高名衡拱手道:“属下受教了!”
“没有人能保住子孙万代,一切只能靠子孙后代自己,”李自成道:“想要为子孙后代谋富贵,就得保住王朝,每一次朝代更替,受到伤害最大的,除了宗室,就是所谓的权贵,抄家、灭族……这是自然规律,谁都躲不过!”
高名衡默然良久,终于道:“大都督,这是天命军的秘密……”
“其实,也算不上秘密,到了如今的境况,即便天命军接受朝廷的招抚,朱由检会放过我吗?”李自成笑道:“如果天命军能推翻朝廷,将来是要执行这些制度的,早些拿出制度,也好逐渐完善。”
高名衡没有说话,只是不住点头,今日与李自成的一席话,他才真正认识到,天命军早已不是流寇,如果有人能推翻朝廷,这一支力量,必是天命军!
李自成悠悠叹道:“如果推翻大明、夺取天下的不是天命军,今日这番论断,侥幸能对他们有些启发,也算是对华夏的贡献,我等也不枉在这乱世来过一遭。”
高名衡沉思良久,目光忽地落在李自成的脸上,恍然之间,只觉得对面坐着的,不是流寇的首领,而是一位激扬天下的皇帝,举手投足之间,百姓富足、敌国溃灭……
他离开座椅,猛地跪倒在李自成的面前,“与大都督一席长谈,属下受益匪浅,属下不才,愿接任河南省长一职……”
“快快请起!”李自成心中大喜,高名衡原本是为开封的各个王府求情,没想到三言两语之间,竟是为自己折服,终于承担起河南省长一职,看来,后世的经历,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高名衡硬是叩了三个响头,方才起身,却是迟疑着道:“大都督,属下听说,洛阳城中,便有一位河南的省长……”
“张鼎延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另有任命,”李自成大笑道:“今日之河南,已是百废待兴,百姓急待抚慰,今晚我们把酒言欢,谈谈如何治理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