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阳南下,一路上再没有多少阻击,天命军兵不血刃,汉州、金堂、新都、新繁各县,几乎都是不战而降,天命军不仅得到了大片的土地,各县征收的粮食、银子,尚未上交成都府,也被天命军直接接管了。
李自成陈兵成都,在东城外扎了营。
一路之上,除了行军,赵光瑞唯一的事情,便是操训士兵。
成都府原本驻扎着成都左护卫、成都右卫、成都中卫、成都前卫、成都后卫、宁川卫,士兵有三四万,但卫所的士兵并不满员,王维章、侯良柱分别在德阳、罗江大败,伤亡惨重,军力大损,明军只得龟缩在成都府内,利用坚实的城墙与天命军对峙。
除了王维章从德阳带回的数千败兵,城内只剩下一些屯田军及蜀王府护卫军,王维章将败兵与屯田军混编,尚有八千士兵,但蜀王府的护卫军,他却无权调动。
虽然手中有八千士兵,但王维章清楚,屯田军根本没有战斗力,与百姓差不多,而从城外回来的败兵,更是士气低落到极点,想要依靠他们守住成都府,不过是痴人说梦。
王维章一面向朝廷发出战报,指责总兵侯良柱不尊军令,擅自孤军出击,致使兵败被杀(侯良柱被俘后,伤重而死,王维章以为他是死在战场上),士兵伤亡惨重;同时,他又向四川各地的驻军求援。
但朝廷和各地的驻军尚未回讯,天命军的主力,已经兵临成都,将成都的四门围住。
第一日,李自成只派出宋文部的四个百户,分赴四门,不分主次,利用步枪的射程优势,不断向城头扫射,凡事露头的士兵,都有伤亡的机会。
到下午,明军学乖了,再不敢探头,只是偶尔从女儿墙的垛口,偷偷露一下脸面,监视着天命军的动静,然后迅疾缩回去,只要天命军不靠近城墙,他们便躲在城墙后晒太阳。
天命军的士兵,亦是无可奈何,步枪的子弹不会拐弯,更无法穿透坚实的城墙!
闲得无聊,他们只得在城外扛着步枪,走起队列,向城头上的明军示威,可惜,明军被步枪打怕了,根本不敢露头,只有城外的百姓,远远观看着这支着装奇怪、行为也奇怪的军队。
到了晚间,这一拨士兵收工回去,宋文换了四个百户,继续在四座城门外巡视。
城头上的明军,顿时紧张起来,万一天命军晚上有什么军事行动,天黑可是看不见……他们在城头上点起了无数的灯笼火把,将城墙四面照得如同白昼。
虽然只能看得清城墙,但天命军的身影,依然看不到,灯火只能给自己壮胆。
但灯火一亮,暗影中的天命军,反而找到了目标,四座城门不时传来枪声,随即便是明军毛骨悚然的惨叫,在漆黑、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瘆人!
守城的明军没法,只得灭了灯火,或者像白日那样,虽然城头上掌着灯火,人却是躲在城墙后的阴影里,只是偶尔探探城外的动静。
天命军虽然不消停,却也没有攻城,无论是否看到城头上明军露面,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会向城头放上几枪,让城内的明军一直睡不好觉。
一日一夜,城头上的明军伤亡百人,但天命军却没有伤亡。
王维章心急如焚,八千老弱残兵,这样折腾下去,如何守得住成都?
别人不知道,他在德阳城外与天命军作战过,天命军的火器、还有天命军的战斗力……不但他这个巡抚,就连一向统兵的总兵侯良柱,五千士兵,也在罗江被天命军吃得干干净净!
城外的援兵,一时半会无法赶过来,要增加士兵,只能募兵,但募兵需要钱粮,平日还好些,没有钱粮糊弄着,还能对付一段时间,眼下大战在即,不仅要发粮饷,还需要饷银,明着送死的事,没有银子,谁还会当兵?
王维章在士兵们面前,虽然勉强维持着镇定,内心却是越来越不平静,信步来到东正街,找到提刑按察使陈廷谟。
陈廷谟也是忧心忡忡,他和王维章一样,手头也没银子,各个府县的赋税都没有上交,他就是巧妇,也不能做出无米之炊。
不过,陈廷谟给王维章提出主意,可以向蜀王朱至澍化缘,“天下藩王,唯蜀府最富”,蜀王不仅在成都,就是放到整个四川,也是屈指可数的大户,成都府附近的良田,基本上都是属于蜀王府,不说富可敌国,拿出数万两银子、数万石粮食募兵,还不是九牛一毛?
再说,流寇攻打成都,蜀王府的租子收不上来,损失绝对不会小。
王维章却是皱起眉头,蜀王朱至澍是有名的铁公鸡,让他出钱出粮,那还不是割了他的心头肉?
但是,除了朱至澍,实在没有办法,成都被围,原本就是到了,也很难入城,除了朱至澍,还有谁能帮着守城?
王维章拉上陈廷谟,一同造访蜀王府。
蜀王朱至澍听说王维章、陈廷谟联袂造访,感到十分意外,他是宗室亲王,自从出生以来,从不曾见过外臣,更没有离开过他生活的这片大院。
蜀王府多大,他的天地就要多大!
这两人同时来访,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朱至澍左思右想,一时猜不出端倪,只得先让他们进来再说。
王维章和陈廷谟,随着府丁入了蜀王府,走过两道宽阔的长廊,来到正厅,朱至澍已经在主位等待了。
“臣王维章……”
“臣陈廷谟……”
“叩见王爷!”
“起身吧,你们都是四川的一方大员,就不用多礼了,”朱至澍自顾用杯盖驱赶着茶沫,也不抬头,只是让他们在客位就坐,“两位大人同时造访蜀王府,有什么要事吗?”
王维章见朱至澍态度冷淡,心中早已凉了半截,但已经上门了,如果不开口,他实在不甘心,遂拱拱手道:“王爷可知道,最近流寇南下入川,已经包围了成都……”
“本王虽是不出王府,但此等大事,若是不知,难道本王是聋子瞎子?”朱至澍没好气地道:“不用拐弯抹角,有什么话就说!”
王维章吃瘪,便以目示意陈廷谟,陈廷谟无奈,主意是他出的,只好硬着头皮道:“王爷,城外流寇猖獗,城内的守军不足,王大人像要募兵……”
“募兵?”朱至澍忽地抬起眼,“城外有多少流寇?”
“回王爷,城外有……两万流寇……”王维章虽然知道天命军的大致数量,为了迫使朱至澍就范,直接将天命军的数量翻番了。
如果他知道降兵已经加入天命军,倒是可以对着朱至澍挺起胸膛:城外的确有接近两万的天命军,他没有说谎!
“两万?”朱至澍睨着眼道:“成都内外,总共有六卫之兵,成都左护卫、成都右卫、成都中卫、成都前卫、成都后卫、宁川卫,难道连两万都不到吗?”顿了一顿,又道:“流寇纵横数省,从来没听说过,哪位将军在兵力占优的情形下,竟然龟缩在城内不敢出击!”
“属下曾经亲自……”王维章忽地觉得不对,自己在德阳吃了败仗,士兵伤亡惨重,朱至澍恐怕已经知道了,遂改口道:“城外的天命军,战斗力强悍,并非一般的流寇可比,总兵侯良柱已经阵亡……”
陈廷谟接着道:“所以王大人预备在城内募兵,如果王爷能打赏几万石粮食,再加上几万两银子……士兵必定人人死战,力保成都不失……”
“几万石粮食?几万两银子?”朱至澍勃然变色,怒道:“你们让本王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吗?”
王维章小心道:“王爷,如果没有足够的士兵,成都必难保全,就是蜀王府也会受些牵连……”
“本王受太祖重托,在成都就藩,乃是保境安民,并且将四川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向朝廷汇报……”
“各地府县府赋税不及上交,我们实在没办法……”王维章明白,朱至澍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他的额头,不知不觉冒出冷汗,忙低声下气道:“王爷,流寇阻绝城门,蜀王府连租子也是收不到……”
“本王正要问你们,”朱至澍道:“如何对付流寇,那是你们的事,不能影响王府收租,王府上千人口,都指望着这些租子度日,如果流寇闹腾至影响王府的收成,本王必定向朝廷上折子!”
陈廷谟见事情无望,遂低下头唉声叹气不绝,王维章还不死心,“蜀王府一向富足,怎的会依靠租子度日……就是城内的‘万银典当’,临时筹出数万银子……就当是臣向王爷借的,一旦退了流寇,各地的赋税上交,臣一定原数奉还!”
“大胆!”朱至澍勃然大喝。
因为祖制的限制,各地藩王不得从事任何职业,包括经商,所以他在城内各项产业中,都是幕后的“影子东家”,每家产业都有名义上的掌柜,朝廷体恤各地藩王府人口众多,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次王维章主动提到“万银典当”,不仅是希望他捐助粮饷,隐隐也有胁迫之意,这让他如何不怒?
陈廷谟见事情不谐,忙堆起笑脸,道:“王爷息怒,王大人没有别的意思……”
“钱没有,只有这座大殿,你们可以卖了充作军饷!”朱至澍气呼呼地道。
“王爷……”
“你们是四川的重臣,也该知道朝廷的法度,”朱至澍道:“一旦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你们来过王府……你们可以推脱,但本王可是吃罪不起!”他端起面前茶杯,双目对着屋顶上的燕窝发呆。
王维章还想再说什么,陈廷谟用手碰碰他的衣角,两人遂告辞而去。
刚刚出了蜀王府,王维章仰天叹道:“这座大殿无人买得起,恐怕只有李自成受得起……”
“大人慎言!”陈廷谟拉着王维章,慌忙离开了蜀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