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京城外,十里凉亭,细雨纷飞。一身道袍的中年男人端正地坐在石桌上,四面竹树环合,偶有几声鸟啼。
凉亭卷着珠帘,桌上茶壶还在冒着热气,一旁的侍从抬手斟了一杯茶,缭绕的茶香就扑面而来。而身着道袍的男人并没有执起茶杯,反而在原地凝神打坐。
直到远远地传来一阵车轱辘碾过的声音,马夫一拉缰绳,拖长尾音“吁”了一声。马蹄踏在泥地上,凉亭内的侍从弯着腰退了下去。
道袍男人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随即目不斜视地端起了面前的茶杯,轻抿了一口后,又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
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头,瞧着停在凉亭旁的马车。马夫戴着斗笠和雨蓑,看不清模样。四下疾风骤雨,打湿在马车上的木制窗栏上。打头的枣红马被雨水淋湿,雨水顺着鬓毛滴在地上。
见来者迟迟不肯露面,道袍男人眯了眯眼,提高了音量:“玉公子既然来了,就不必躲躲藏藏的了吧。”
马车内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随即一只白皙无暇的手就将窗栏往上推开了些,只能见着月白的衣襟和勾散在身侧的几缕长发。他动了动身子,就露出脖子上的红印,显得妩媚勾人。
“国师大人倒是好雅致,眼见着暴雨将至,还有心思在这紫竹林打坐修身,闲观时雨。有这等处变不惊的风度,玉郎真是该向您多学学。”
听到玉郎话中有话,曹国师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他低下头理了理袖袍上的卷边,缓缓道:“玉公子今日特意冒雨来此,难道就是为了恭维贫道么?”
玉郎轻笑了一声,没有立即回答。修长的手臂伸出窗外,指尖接住了一滴细雨,才笑道:“岂是恭维?不过是玉郎仰慕您已久,早就听闻您神机妙算,可通天意,乃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
说到这儿,他叹了叹气,有些惋惜,“可惜您自从前几年同我做了买卖,这些年都不曾光顾我们司音阁了。长懿长公主殿下殁了,连带着我的生意都冷清了下来。穷得都快过不下去日子了,这不,玉郎只能找您了啊。”
曹国师眯了眯眼,面上不显,心里倒是一阵嘲讽。这个玉郎说得自己可怜,实则他创立的司音阁,那可是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黄口小儿都耳熟能详的风月场所。却极少有人知道,他背后做的是情报买卖,能找他买消息的,都是一掷千金的大人物。
别人都是求着找他买消息,他今日却专门跑过来谈生意。恐怕他要说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曹国师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并没有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他一向不喜欢和这种琢磨不透的人打交道,尤其是玉郎这样的老狐狸,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见曹国师不说话,玉郎也不急着催他,只是慢慢悠悠地道:“都是老朋友了,我就给您友情透露一个消息。”他尾音勾了勾,柔若无骨的手指搭在窗栏上,“周大将军三日前去了沉鱼山庄,那里面还住着谁,不需要我多言了吧?毕竟那庄子可都是您亲手奉上的。”
说到这儿,他意味不明地啧啧了几声:“国师大人真是财大气粗,这么好的一个庄子,说送人就送人了。”
曹国师面色一僵,眼神也阴沉了几分。他自然知道神医沈珏是周显恩的人,所以才故意从他这儿讹走了不少的身家。若不是他急着救陛下的命,哪里用得着这么讨好沈珏?
思及此,他更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那个该死的周显恩,真是快死了还不忘膈应别人。
他从鼻翼间轻哼了一声,瞧着马车里的人,语气带了几分不屑:“这就是你要跟贫道透露的消息?怕是人尽皆知吧。”
玉郎笑了笑,手指勾着窗栏:“别急嘛,我话还没说完呢。我真正要告诉您的,是周大将军在沈神医那儿治伤呢,而且似乎已经找到解药了。虽然还没有彻底清除他体内的毒,不过让他痊愈也只是早晚的事罢了。神医沈珏的本事,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您放心,这个消息,我不会收您报酬的。”
曹国师捏紧了桌上的茶杯,危险地眯了眯眼,看着马车上的玉郎,声音带了几分冷意:“你说的是真的?”
“国师大人这话可就让玉郎伤心了,您是怀疑玉郎,还是在怀疑我们司音阁?”玉郎收回手,故作夸张地叹了叹气。
曹国师没有说话,眼中情绪翻涌,只是在极力压着自己镇定下来。司音阁的消息绝不会出错,玉郎此人虽诡计多端,却从不在做生意的时候骗人。
所以他说的是真的,周显恩体内的毒快要解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身子一僵,捏在酒杯上的手指都沁出了薄汗。可他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周显恩怎么活得下来?那研制蛊毒的北戎巫医一脉早就断绝了。而唯一的解药,也是他看着周显恩亲手毁掉的。
就是因为确定了周显恩早晚会毒发身亡,所以他这两年才能高枕无忧。可现在竟然告诉他,周显恩的毒快要解了,这让他如何相信?
可神医沈珏的本事,他也是知道的。便是陛下只剩了一口气,整个人太医院的人都束手无策,偏生他一来,就妙手回春了。若是经由他的手,说不定真的能治好周显恩。
这厢的曹国师还在低头沉思,眉头紧皱。玉郎却气定神闲,反而同他闲聊了起来:“您说说,这周大将军若是好起来了,可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这消息我还没卖给别人呢,您看看,为了和您的交情,我可是损失了一个赚钱的好机会,不知道多少人愿意花重金买这个消息呢。”
他往后靠了靠身子,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又道:“这满大盛的人都以为周大将军命不久矣了,恐怕就连陛下都在想着该让谁去接替他的兵权。这下子,倒是好玩了。咱们的大将军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按律,他应该也会重新上朝了,一个坐在轮椅上、时日无多的人,充其量也就是一只爪子锋利的病猫。可若是他活下来了,那可是只吃人的猛虎啊。”
说着,玉郎就连连轻笑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好玩的事情。等他笑够了,才直直地看着面色发白的曹国师:“不知道这只饿久了的老虎,第一个会拿谁裹腹呢?真是,让人期待。”
曹国师睁大了眼,虽然面上还是强作镇定,可贴身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绕是周显恩上次在养心殿差点用桃木剑杀了他,他都没有这么失态过。因为他清楚,那时候的周显恩还不敢杀了他。可这次不一样,周显恩的毒快要解了。
那么等他伤好后,一定第一个会杀了他。
曹国师咽了咽口水,甚至感觉胸口在隐隐作痛了。两年前,那个不要命的疯子就敢提剑杀他。如今,在轮椅上躺了两年,还不知道他疯成什么样了。他若是真站了起来,将手里的兵权握实了。想杀了谁,倒也不是难事。
周显恩对他恨之入骨,恐怕做梦都想杀了他。当年的仇怨,他绝不可能忘记。
一想到这儿,曹国师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绝不能让周显恩活下来,绝不能给他报仇的机会。
见玉郎坐在马车内,只是好整以暇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曹国师仰起下巴,冷声道:“说吧,你要卖给我的消息是什么?这单生意,我与你做。”
听到他的话,玉郎才放下了手指,不急不缓地道:“这做买卖嘛,得守规矩,我的规矩,您是知道的。”
曹国师轻哼了一声,果然是只老狐狸。没闻见鱼腥味,还不肯张嘴了。
“顺渡码头和千金楼都归你了,另外还有重金送上,只要你的消息值这个价钱。”
一听他这样说,玉郎拍了拍手,笑道:“国师大人果然爽快,既如此,玉郎也不跟您绕弯子了。虽然杀了他是不可能的,但是想要解决眼前这个麻烦并不难。要治一只猛虎,你打碎它的爪牙,让它变回一只病猫就好了。”
玉郎冷笑了一声,“这件事,您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他变成这副模样,不都是您的功劳么?所以您故技重施不就好了。您不用担心陛下那边会如何,只要您不杀了周显恩,陛下反而会为您遮掩下来。因为陛下喜欢和信任的是坐在轮椅上,命不久矣的周显恩,而不是一个手握重兵,活得比他还久的大将军。”
曹国师眯了眯眼,心下莫名有些烦躁。这个玉郎,竟然能知道这么多事。不过他现在最大的麻烦是周显恩,所以他只是冷声道:“你说的轻巧,周显恩藏得紧,谁都不知道地点,你能找到?”
玉郎手指夹着一封信,透过车窗递了出去:“您要的东西,都写在这信里了。今日的买卖已成,后会有期。”
曹国师眼神微动,身边的亲信便去接过了信。窗栏放下,马夫扬起了鞭子,车轱便缓缓从泥地里脱出,转瞬往紫竹林的出口驶去。
曹国师盯着泥地上两道长长的车轮印,目光一转,却是落到了石桌上的信封上。
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袖袍下的手暗暗握紧。周显恩的软肋在这儿,这一次,只会和两年前一样,而他再也不会有机会翻身了。
天上乌云压顶,林子里的翠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雨越下越大了,冲刷着地上的泥洼,显得浑浊不堪。
……
沉鱼山庄,周显恩刚刚泡完药浴,手里还捏着沈珏新研制的药丸,他略歪了头道:“这个就是最后一颗了?”
沈珏手里还握着医书,随意地翻开了一页,头也不抬地道:“你倒是想得美,不过你能熬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这颗药的毒性我加了很重,按理说可以压下你体内的毒。不过还需要在我这儿多待一个月,慢慢调节你的身体,否则你现在吃了这药,体内的毒也只是一时被压制,更大的可能是两种毒一起反噬,到时候你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周显恩扯开嘴角,不屑地轻笑了一声,不过他还是把手里的药丸给放到了盒子里。
他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一抬头,就看到浑身被雨水打湿的秦风进来了。似乎是一路用轻功疾驰而来,绕是他,整个胸膛都因为喘不过气而剧烈地起伏着。
“干什么,跑这么急?”周显恩拢了拢袖袍,将木盒放在桌上。
可门口的秦风还没开口,眼眶就红了,哽咽着道:“爷,不好了,有人……有人挖了季爷的坟,尸骨被人盗走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跪了下来,眼泪从紧咬的牙关流下。
周显恩睨眼瞧着他,眼中杀意滔天,一字一句地道:“你再说一遍?”
一旁的沈珏也扔下了手里的药草,气得胸膛都在剧烈地起伏,沉声道:“你快说,谁干的!”
秦风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爷,是曹国师派人干的,还留了信,说想要回季爷的尸骨,就让您去找他。”
周显恩整个人都颤抖着,眼中慢慢浮现出血色,握着茶杯的手收紧,生生将茶杯捏成了碎片,扎在手心,鲜血顺着桌子边缘淌下。
曹无衣,竟然敢挖了季彦的墓。
“他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