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
地板光亮可鉴,凌辰感慨了一句“医疗室这帮洁癖到底把地板拖了多少遍这是”,然后毫不犹豫地踩了上去,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跟着一起过来的江灿灿“啧”了一声,和江木小声哔哔,“灿爷我有种预感,以后医疗室的门口,可能会立一个‘凌辰不得入内’的牌子,喜闻乐见!”
他说完,拖着江木跟了上去,欢乐地留下一串脚印。
发现病房的门口减兰也在,凌辰蹙眉,“出事了?”
减兰身上穿着深绿色的训练背心,腰背挺拔,被剪成板寸的头发大剌剌地支棱着,还有些汗湿,“嗯,我晨练完了过来看爷爷,经过这间病房时,里面的人正好醒过来,我就看了一眼。幸好多看了一眼,不然游龙的两个人还真有点扛不住。”
游龙的两个人同时别开视线,四处乱瞟。
凌辰问,“扛不住?”
听见这个问题,游龙的两个马上不乱瞟了,疯狂向减兰打眼色,眼皮都快抽筋了。
减兰实话实说,“不是他们弱,是里面那个挺厉害,不是做过基因融合,就是经受过长期且严苛的训练,攻击力极强,防备心特别重,如果对方不是重伤,我不一定干的过。”
她回忆,“不过也很奇怪,我和他动手的时候,总觉得他的行动有种……阻滞感,就像那种关节可以活动、但又不太灵活的木偶。而且他身体非常虚,动手很快,但几招过后就泄了力。”
凌辰拉了叶宵的手,“嗯,一起进去看看。”
病房里,宋堂双手被分别拷在床架上,另外还有三条皮带将他的身体固定住。听见动静,他偏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又重新将视线投在天花板上,眼神涣散。
叶宵先开口,“你好,我们昨天见过。”
听见叶宵的声音,宋堂视线有了焦点,他许久后才点了一下头。
凌辰站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不能说话?”
宋堂谨慎地看着凌辰,点头。
凌辰吩咐游龙的人,“去拿个能写字的板子过来,快一点。”游龙的人转身就跑,没过一会儿,就把写字板拿过来了。
站到病床边,凌辰松开宋堂右手的手铐,“想说什么可以写在上面。”
叶宵脚跟脚地站在凌辰身后,长刀就握在手里,提防着对方会暴起或是偷袭。
宋堂伸出指甲尖利的指端,在屏幕上写下了一串数字——e192,然后抬头看向凌辰。
凌辰瞳孔微缩。
江灿灿凑过去看了一眼,愣了,“这不是我们的编号吗?而且这个号有点熟悉!”
凌辰咬字清晰,“e192,宋堂,职衔上校,属二部,于十三年前因公牺牲。”
听见凌辰把这一段背出来,江灿灿拍拍自己的脑门,小声道,“我就说怎么这么耳熟!”
二部的每一个人,不管是调职、牺牲还是伤退,都会被记录下来,证明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属于这个队伍。
凌辰说完,宋堂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用手比划了两下,之后又快速地在屏幕上写下,“我没有死。”字迹凌乱,结尾那一勾都歪了,可见激动。
凌辰没说信也没说不信,“证明你是宋堂本人。”
宋堂手顿了顿,目光定在某一点,过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梁指挥总是把私房钱藏在书柜顶上的盆栽里。”说完,他探寻地看着凌辰。
凌辰:“盆栽是塑料做的假植物,盆子中空,里面不只放了私房钱,还放着烟。”
宋堂手指颤抖,倏然间,眼眶就红了。
凌辰亲自将他手腕上的手铐和绑缚的皮带解开。
宋堂撑着床坐起来,没顾上其它,继续在板子上飞快地写到,“梁指挥发现减云在暗地里做基因融合的研究,曾几次和减云密谈,希望减云收手。减云表面上答应,实际却认为二部职权过大,于他计划有碍,有了裁撤二部的想法。”
见凌辰和减兰都在认真看板子上写下的内容,宋堂再次低下头,“根据梁指挥的指示,我以双向卧底的身份,向减云投诚,之后假死,抹掉身份,彻底投效减云一方。逐渐被信任后我发现,减云不仅暗中支持相关生物研究所,还是一个雇佣兵组织的幕后人,梁指挥发现的,只是冰山一角。”
凌辰眼皮连跳了好几下,慎重道,“哪一个雇佣兵组织?”
宋堂写下,“银刃。”
江灿灿低呼,“卧槽!”他下意识地偏头看叶宵,然后就发现,叶宵已经被凌辰一把揽进怀里抱着了。
看清宋堂写下的两个字,减兰表情一片空白,她攥紧了拳头,连着缓了好几次呼吸。
没有太过注意凌辰他们的反应,宋堂手指动得极快,尖锐的指甲和屏幕接触,发出轻微的“刺啦”声,一点一点地将当年事情的真相,重新揭于人前。
“但没过多久,减云和银刃的领导层就利益产生了巨大分歧,由上下的领导模式转为了平级合作模式。同时,梁指挥隐隐发现减云和银刃在私下里有利益勾连,警告了减云。减云再次假装收手,却又在梁指挥出任务时,利用内鬼,设计害死了梁指挥。”
凌辰忽然想起,在他带着二部残兵回到军区,亲自将梁令牺牲的消息告诉减云时,减云表情里一闪而逝的后悔。
“后来,减云和银刃的合作出现不可修补的裂痕,银刃开始隐瞒各项研究进程和实验成果,减云决定毁掉银刃。”
“是他的一贯风格。”减兰脊骨微微弯曲,像是都撑不起身体的重量一样,声音很淡,眸色却极其凌厉,“所以三年前,减云提出消灭银刃这个雇佣兵组织,决议通过后,辰哥接了任务。他当时应该是准备让二部和银刃对上,既可以解决银刃,拿到银刃的实验资料,又可以在二部战力大部分被损耗后,顺理成章地裁撤二部?”
江灿灿还有些懵,小心翼翼地接话,“说……说得通。”
减兰眼里满是讥讽,“他没想到二部顺利完成了任务,战损很小。而银刃在最后关头启动了销毁程序,虽然被制止,但这导致辰哥带回的技术资料不完整。”
她声带像是绷得快要裂开一般,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茫然。江灿灿不忍,伸手拍了拍减兰的肩膀,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合适。
凌辰看向宋堂。
宋堂看懂了他的眼神,低头写到,“八年前,我在知晓了减云的计划后,准备提醒梁指挥,放出的消息却被隐藏在二部中的内鬼拦截。梁指挥牺牲,我意识到自己有暴露的风险,蛰伏没有行动。但还是在后来的一次清查中暴露,被秘密囚禁。一直到前段时间,军区混乱,我才逃了出来。”
他抬起左手,随着扣子一颗一颗被解开,宋堂皮肤上无数的伤疤显露在几双眼睛下。
游龙的队员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尤为明显。
宋堂上身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烫伤、烧伤、刀伤,已经无法分辨的疤痕,甚至每一处关节,还有相同的刀割痕迹,让人难以想象出他的经历。
宋堂倒是没有多余的神情,一字一句地在屏幕上写到,“因为我没有将消息及时传出,梁指挥牺牲,二部折损半数,我难辞其咎。”他的手指停了停才接着写到,“我不敢死,爬也会爬出来。”
从病房出来时,已经接近中午了。走了几步,减兰忽然开口,“我突然发觉,我一点也不了解他。”
叶宵担忧地看着减兰。
减兰声音很冷静,但起伏的胸廓还是能看出,她的心情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我小时候是跟着爷爷长大的,那时候,我爸他一直在外面,一年也就过年能见一面。后来我进部队,指不定什么时候出任务,所以过年也不一定回家。不过偶尔会在军区的会议上碰到,但为了避嫌,也没打几次招呼。”
“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停下来,站在原地,看着明亮的地板上透出的自己的影子,勉强扯开嘴角,“作为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我是不是很失败?”
江灿灿难得口拙,他想安慰,却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组织措辞。
一阵沉默后,凌辰抬抬下巴,“现在纠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兄弟,训练室打一架,来吗?”
“来!”
根据宋堂所说,从圣裁以减云抢走了珍贵实验品为理由,围了临时基地开始,军区高层的内部清查也开始了,整个军区一团混乱——这个说法在减重山拿到的情报里得到了证实。
减重山坐在轮椅上,被减兰推着出来转悠,凌辰跟在旁边。
“宋堂说的应该没什么问题,你们可能都不知道,梁令和减云是一个学校毕业出来的。”
凌辰摇头,“确实没听说过的。”
“还不止这层关系,毕业之后,他们被分到了一个地方,两个人相互扶持,一起从基层一步一步爬上来。但因为避嫌,所以没再提起,除了我这个岁数的,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私下关系很不错。”减重山叹气,“有段时间他们两个的关系很僵,不管公事私事,都明嘲暗讽相互抬杠。当时我还问过减云,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凌辰有一点明白,为什么减云在得知梁令的死后,会流露出后悔之意了。
减重山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一场重病将他的身体彻底拖垮,好在这两天下来,精神好了些。他拍拍轮椅的扶手,示意减兰停下,“我这两天在想啊,我肺上这毛病是好不了,但我还不能死。”
减兰沉默。她知道这已经是减重山的心病了,减云弄出了这么大的事端,不亲眼看着他一败涂地,减重山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减家的列祖列宗。
轮椅停在一棵银杏树下面,有叶片随风打着旋飘下来。减重山看了一会儿,缓声问凌辰,“出去的队伍都快回来了吧?”
“嗯,江木江灿灿已经回了,秦岭是用的雇佣兵的名义去抢物资,很顺利,发来消息说在路上,预备队的也差不多,就这前后两天到。”
减重山沉吟,“等都回来了,就先别出去了。人少有人少的方法,鹬蚌相争,我们做好那个渔翁就行。”
凌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临时基地现在处于劣势,但不可能几天半个月就出胜负,现在掺和进去,对我们没好处。”
减重山捡了一片银杏叶在手里,颔首,“这样想是对的,要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