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予诺回到酒店里,把药给喻幸,水也给他准备好了。
喻幸剥开药,放在掌心,右手握着圆肚多切面的闪亮玻璃杯,他五指修长,白如珠玉的骨节轻突,黑衬衫的袖口挽在腕上,一颗黑曜石纽扣正好点缀在腕心。
在酒店柔和的灯光下,他的手像一件耗光艺术家心血的完美作品。
高予诺双手交握在身前,斟酌着告知:“喻总,我刚才在药店遇到了庞小姐。”
药到薄唇边,喻幸停下了动作,皱了眉头问:“她生病了?”
高予诺忙说:“没有,只是去买维生素含片。”
“她跟你说话了?”
“是我主动和庞小姐说的话,我说……说您病了。”
喻幸的拇指往玻璃杯上摁了摁,嗓音哑了两分:“她怎么说?”
高予诺推了下眼镜,“……什么都没说。”
“哦。”喻幸喝一口水,吞了药,喉结滚动着,吩咐高予诺:“改到明天去湿地公园,后两天我有点私事。”
“好的。”
翌日,喻幸一大早就坐车去了萧山湿地公园。
今年年后萧山湿地公园才被允许开发,倍幸集团第一时间派了总公司的高管过来,与当地接洽。
但萧山本地有旅游公司如异军突起,也看中了这片位置。
大公司遇上地头蛇,半斤八两,一个靠实力,一个靠人际关系。
萧山湿地公园离安城很近,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山清水秀空气好,周围还有不错的医疗设施配套,与繁荣活跃、熙攘浑浊的安城相比,是个特别适合养老的位置。
喻幸必须拿下。
本来倍幸已经准备花大力气砸钱,还调了总公司最优秀的设计师之一,设计开发图纸。
可图纸完工之后,却被泄露。
有消息传去总公司,萧山本地那家公司,与倍幸集团提供给当地政|府的开发图纸一模一样。
不用说,肯定出了内鬼。
湿地公园项目是倍幸集团老臣孟永鑫在负责,公司不仅答应他,在与总公司相距不到两百公里的租了临时办公室,还同意给项目参与员工租了公寓做员工宿舍。
孟永鑫要什么,喻幸就给什么。
喻幸今天过来,就是为了会一会孟永鑫。
车辆开到萧山项目部,喻幸只带着高予诺直奔总经理办公室,一路经过员工们的办公区域,个个懒懒散散,没精打采,还有些位置明明摆着办公用具,却空无一人。
有机灵的员工,立刻停止刷搞笑短视频,起身弯腰,连连问好,剩下的一些员工,才着急忙慌地从沉迷小说和游戏的状态当中脱离,直挺挺地站起来,跟着打招呼。
高予诺见状,拧紧了眉头。
喻幸面色不改,大步迈向孟永鑫办公室。
孟永鑫人还没来。
高予诺看了看手表,这都已经快九点了。
他紧抿嘴唇,正要给孟永鑫发消息催一催,喻幸抬手阻止,随意地坐在孟永鑫的办公桌前,双手交握着搁在桌上,露出低调的机械腕表,喉间沉沉两字:“等他。”
这一等就是半小时。
假设没有总经理办公室外,那些员工的紧急通知,只怕再过一小时,孟永鑫都来不了。
“喻总,您怎么来了?”
孟永鑫步伐还算平稳地走进本属于他的办公室,以办公室主人的身份站在办公桌前,言语中潜藏着责怪的态度:“您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喻幸不慌不忙地打量着孟永鑫,刚过四十岁的男人,去年尚且清瘦,短短一年发福得像换了一个人,皱皱巴巴的衬衫,明显穿过一夜,今早来不及换一身干净的。
说明他昨晚不在家。
孟永鑫心虚,虽强笑着,手却不自觉地抚了抚发皱的衬衫。
喻幸朝沙发那边抬手示意:“坐。”
孟永鑫心里有点不舒服,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却还是走到沙发那边,看了旁边的高予诺一眼。
喻幸声音不大:“予诺,你先出去。”
高予诺留下牛皮纸信封后离开,把办公室的门也带上了。
喻幸单刀直入:“湿地公园开发图纸是怎么回事?”
他脊背挺拔,身体和眼睛的高度,都压着孟永鑫,视线低低地落在孟永鑫身上,仿佛睥睨着脚下芝麻粒大的蚂蚁。
孟永鑫顿觉压迫和不快,屁股还没坐热,就站起来倒苦水:“喻总,这个我真不知道。我也在查这件事,可员工都是叶昊挑剩下之后,我闭着眼带过来的。说实话,我对他们根本不了解,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有问题。”
喻幸没做声,淡淡地看着孟永鑫。
他知道孟永鑫在抱怨什么。
孟永鑫是倍幸公司成立早期进来的老人,做事稳妥,从前也还算忠心耿耿。
叶昊是前两年进来的新人。
倍幸集团发展起来后,提高了招人的,加之集团制度优越,福利好,优秀的后浪,势头大压前浪。
喻幸对待老一批员工,不可谓不关照,在新旧博弈交替的阶段里,并未亏待他们。
偏偏有扶不起的阿斗,去年年底,孟永鑫工作失误,他团队的人,组团向公司提出调岗要求,几乎都不想再跟他。
喻幸就把孟永鑫打发到萧山来,趁机拆散了他的团队,让他从公司另选员工带来。
虽说湿地公园不比集团重头项目赚钱,可喻幸对这项项目的重视程度,有目共睹。
喻幸仍旧维护着孟永鑫的颜面。
不料孟永鑫不满被边缘化,今天愣是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还丢了开发图纸。
喻幸没客气:“叶昊团队去年的kpi是你们团队的五倍。去年崀玉市5a风景区项目已经完成一半,才交到你手里,本该年底完美收官,却因你的个人原因搞砸,公司并没给你任何处分。”
孟永鑫气焰瞬间熄灭,站着站着站不住了,犹犹豫豫地坐在沙发上,嘴硬道:“喻总,我可是跟了您六年多。倍幸刚成立不久我就在您身边,公司早期经历过多少波折磨难,不都是我跟您一起扛过来的吗?您可不能卸磨杀驴……”
以光荣态度陈述陈年旧事的本领上,孟永鑫实在厉害。
喻幸足足听他唾沫横飞地说了十五分钟,一直到嘴唇干燥得发白,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大概是喻幸从一开始就太过冷静镇定,仿佛认定了事情结果,温和的面容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疏离与威压。
孟永鑫逐渐心虚,也变得安静沉默。
他仗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抬起下巴和喻幸对视,却已是强弩之末,厚着脸皮说:“开拓华南,我也想去……”
喻幸耐心尽失。
他将高予诺留下来的牛皮纸信封,推到办公桌边缘处。
以孟永鑫对喻幸的了解,这位年轻的老板,绝不是表面谦和温润的嫩羊,他坚硬的骨头周围,流淌着凶兽的血液。
即便喻幸一字未说,孟永鑫直觉,牛皮纸信封里,一定装着能咬破他喉咙的东西。
孟永鑫忐忑地走过去,慌张地打开信封,不堪的照片入眼,全是他肥硕的身躯与漂亮女人赤|裸交缠的画面。
他顿时脸色苍白,差点就想下跪了。
喻幸靠在真皮座椅上,不紧不慢道:“老孟,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做事习惯留一手。如果24h之内,你还没有解决图纸的问题,底片将从我的邮箱,定时发送到你妻子的手机上。”
孟永鑫是典型的凤凰男,发妻是城市的独生女,自从他跳槽到倍幸,工资与社会地位水涨船高,渐渐不满足于妻子的欺压,开始反抗。
可他妻子性情暴烈,就算他上天做了天王老子,也根本不吃他大男子主义的那一套。
如果被她知道他在外乱来。
她真的会一刀捅死他。
孟永鑫腿一软,撑着办公桌半跪求饶:“喻总,您别,我马上就去,马上就去,您可千万别发给我老婆,我求求您了。”
喻幸起身,走到孟永鑫面前,指尖点了点掉落在办公桌上的恶心照片,说:“二十四小时,你的时间很充裕。”
他又拍了拍孟永鑫的肩膀,语气缓和许多:“我记得你们是大学相识,一毕业就结婚。尽早公平处理掉这件事,对彼此都好。”
孟永鑫忙不迭点头:“是是是。”
开门关门,喻幸走了。
孟永鑫攥着照片,颓然坐在地上,捋了一把泛油光的头发。
办公室外,高予诺一直在等喻幸,他面前有一杯没动的咖啡。
见喻幸出来,他知道事情肯定处理完了,跟在喻幸身后,一起下楼。
上了车,高予诺问喻幸:“回影视基地?”
喻幸松开西服扣子,轻点一下头,司机发动车子。
车上,喻幸闭着眼休息,没有说话。
高予诺用笔记本处理邮件。
还不等车辆到影视基地,喻幸就接到孟永鑫的电话,说事情处理好了。
与此同时,高予诺也收到了一封详述事情经过的邮件。
喻幸安插过去的人在邮件里说,孟永鑫卖给对方的图纸有漏洞,他向当地负责人员指出对方漏洞,顺利地将拿到了开发权。
喻幸听完高予诺的口述后,问他:“现在几点了?”
高予诺说:“十点一刻。”
喻幸“嗯”了一声。
正好,等他到影视基地那边,庞贝该吃午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