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是立春的天气,还是让人感到阵阵寒意,静姝抬头看了看天,天色依旧晕暗,云层低垂,整个大地,像是笼罩了一层纱窗,寒风吹来,静姝下意识的摸了摸发髻后的刻花梳篦。
“看什么呢?”
向春走过来碰了碰她的胳膊,静姝淡淡一笑,“没什么。”然后继续洗衣,向春朝高墙望了一眼,随着她坐在井口边,笑道:“听见了吗?”
“什么?”
“乐声呀。”向春双手托着腮,一双丹凤眼天真的眨了眨,“今天是大将军的生辰,诸多郎君皆到,前院定是热闹极了,可惜,我等做杂役的,不能前往一观。”言毕重重一叹,“静姝,你说是王家郎君好看,还是虞家郎君好看?嗯......还有谢家郎君,顾家郎君,听说个个风神俊逸,不过呢,我还是觉得我们大将军好看,对了,你入府时间不长,还没见过大将军吧。”
静姝摇摇头。
向春嘿嘿一声,以见过大将军容颜颇为得意,想找一个最好的词来形容,一时找不到,干脆说来,“大将军貌比潘安。”
静姝调侃道,“你见过潘安?”
向春翻了翻白眼,“我倒想呢,只不过他去逝那会,我还未出生......都说潘安是世间最好看的郎君,但是咱们大将军比潘安还好看,不过大将军常年在武昌,也不能常见的,对了,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大将军这次回建康,是因为丞相要为大将军选亲了。”
“哦?”
向春道,“大将军三年孝期己过,出孝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成亲,就不知那家女郎能有这个福份。”向春长叹一声,“大将军成了亲,以后就更没机会了。”
静姝好笑的摇摇头,又听向春道,“我一定要求求赵管事将我调到前院去,那怕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看一眼哪里行,不如求赵管事荐你入将军之榻,就像宋娘子一样,日日持栉岂不更好。”
有奴取笑向春,引来其余奴婢哄笑,向春涨红了双脸,起身跺跺脚,“我可有自知之明,你侮辱我可以,不可侮辱了大将军,再说了,我虽是杂役,但也比伎子强吧,当然......大将军看上我,也行。”
众奴更是笑得前伏后仰,这里是杂院,是大将军府最没有体面的院子,在这里的人都干些最脏最累的粗活,就连前院的奴婢,都很少踏入此地,是以,这里的人自可以“随心所遇”的谈笑,也不怕被外面的人听了去。
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管事突然走了进来,议论的声音嘎然而止,众奴停止了玩闹,继续手上劳作,赵管事目光一扫,“你,你,你,都跟我走。”也包括静姝。
众奴吃惊,暗忖莫不是刚才的戏言被听了去,要受罚?皆微颤颤的站起身来。
“愣着做甚?”赵管事不烦恼道,“大将军生辰,客人太多,前院忙不过来,你们先去换身衣服再去帮忙。”
向春听言一喜,“赵管事,奴也去。”
赵管事不屑的瞟她一眼,“你?莫吓着了客人。”
几个奴婢悄悄的笑出了声,向春达拉着一张脸,静姝安慰的拍拍她的手,“我替你看看,有好看的郎君回来告诉你。”
向春忙不失迭的点点头。
静姝随着众奴跨出了那道院门,不由得,她回头看了一眼,向春正朝她挥手,无声的说着什么,静姝心中微微一叹。
换好了翠绿两档衫,梳上双螺云髻,将自己的梳篦取下,放入怀中,镜中的静姝仿佛变了一个人,连赵管事都看她好几眼,时间紧迫,赵管事一边叮嘱着她们府中规府,一边哀叹,“若不是府里人手不够,你们那有这个荣幸,外面的都是贵人,你们心里要有数,万不能出丝毫差错,否侧丢了差事是小,丢了脑袋可别连累了我。”又道,“你们走两步看看......哎呀,步子迈小些,头别抬这么高,眼晴别东张西望,真是......有失风度,杂役就是杂役,终究上不了台面,罢了罢了,现在调教你们也来不及了,你们就去厨房,不可去庭院,别冲撞了贵人,听到没有?”
“喏。”静姝随着众奴小声回答。
大将军府邸与众多贵人府邸一般无二,是一座隐于城市中的园林,带着江南的特色,静姝随着众人穿过石桥,走过长廊,沿着曲池而行,但见环池翠竹云石,池中水榭凉亭,池岸水草丰富,几只仙鹤悠闲伫立,充满着自然野致,远远近近的房屋,红墙黛瓦,几座阁楼隐于葱郁林树之中,雕栏画栋,重檐翼馆,窈窕幽径,纵横相交,有笑声乐声从一处院落传来,院内搭有棚子,翠幔纱窗,清风徐徐,纱幔微扬,可见倩影卓卓。
忽尔一阵笛声,婉转动听,引起池中仙鹤鸣叫,腾空而起,众奴皆好奇不己,纷纷抬头,发出一声惊叹,赵管事重重一哼,众奴赶紧低头垂眸。
众奴来了厨房,这里一片忙碌,赵管事将她们交给厨房的人,又匆匆被唤走了,边走边抚着额头,抱怨着,“早让吴总管多买些奴婢回来,他偏说大将军喜静,我呸,这是要累死老娘呀......”
骂咧咧的离去后,静姝几人被分派了工作,静姝负责清洗瓜果,洗净后,要用洁净的麻布拭干水滞,一一摆放在果蓝里。
初春之际,瓜果甚少,但大将军府自不比一般人家,除了常见的芦橘,凤梨,阳桃外,还有西域的蜜瓜,如今北方诸地被胡人控制,朝廷南迁到建康建都,南北对峙十数年,从北地运来蜜瓜是刀口上添血的买卖,当然,对于王大将军来说,这样的营生不成问题。
静姝静静的清洗着瓜果,认真的清洗着瓜果,几乎虔诚,身边不停的有奴婢走来走去,外间传来优雅的乐声,都影响不了她,也与她无关,她关注于手上的活儿,正如初入府时,赵管事告诫她,多做事少说话,才能活得久。是的,谁不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呢?
未时,宴席开始了,贵人举办酒宴便是一整日,女眷会在黄昏后离开,郎君们还要清谈,至少会到深夜,因此这瓜果酒水定要多备些好。
厨房越发的忙起来,众奴皆步伐匆匆,静姝依旧低着头,将擦干净的瓜果分类放在果蓝里。
“人呢?都去哪里了?”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静姝抬起头,下意识四下看了看,除了几个厨者,打下手的小奴,搬酒水的小斯,再无她人,静姝起身回话道,“回嬷嬷,她们都去前院了。”
来人静姝并不认识,五十岁左右,年纪偏大,穿着一套灰色葛衣,想必是府内旧人。
老妇嘀咕一声,也像是埋怨吴总管没有多买来些奴隶,然后指着静姝道,“就你了,跟我去茶房,把大将军要的蜜茶送过去,老妇貌丑,不方便去前院。”
静姝一怔。
“哎呀,还杵着做甚。”
“喏,喏。”静姝赶紧在一旁的麻布上擦了擦手,跟着老妇离去。
来到茶房,老妇将托盘交给她手上,“大将军近日受了寒,宋娘子说,怕大将军饮了酒,嗓子又不舒服,要准备蜜茶送去。”
“喏。”静姝应了一声,便要转身。
“等等。你看着面生,是杂院里的?”老妇问。
“是。”
“知道路吗?”
静姝想了片刻,“奴顺着乐声走。”
老妇笑了笑,脸上露出深深的皱纹来,“有些小聪明。”这才挥手让她离去。
静姝果然寻着乐声,朝前院的凤鸣楼走去,这里是宴请宾客的地方。
这座阁楼座落在曲池南侧,重檐兽脊,楼前有廊,廊檐宽广,设纱窗,设席位,在这里设宴,也不至少让宾客受风冻之苦,庭院一大片宽广之地,种植着高大槐树,即便初春也是枝叶茂密,绿荫如盖,数众贵女,皆盛装打扮坐于席中,不是盛夏,皆手持团扇,时尔莺莺细语,时尔掩唇而笑,郎君们与女宾分席而坐,个个博带峨冠,与左右举杯谈笑,乐工跪坐于铺席上演奏着仙乐,舞伎在槐树下的舞台上,红袖飞舞,美婢们或低头垂眸的驻立在贵客身后,随时听侯差遣,或穿棱于席间为贵客们添酒布菜。
静姝进了院子,就瞧见一幕盛世太平的画卷,宾客如云,其乐融融,她定了定神,从姹紫嫣红中寻找那位大将军的身影,入府半年,她没有见过大将军,却早己听过他的大名,姓王名元昱,是琅琊王氏元字辈中最出色的弟子,不仅继承了他父亲王羿汉安侯的爵位,还接受了他父亲的兵权,担任大将军、江州牧之职,掌控长江中上游的军队,统辖州郡,自收贡赋,他也是当今丞相王伦的堂侄,王家二人一文一武,使王氏家族成为新朝最顶级的大门阀,说他是权臣,也不足为过。
主位上那位着蓝衣,带冠,丰神俊秀,面带微笑的青年男子想必是王元昱了,果真有藩安之貌,静姝微微失神,与自己想像中的有些偏差,实难想像这么一个俊郎人物,是如何带兵打仗的,在他身边着灰衣短须,慈眉善目的老者应该是他的大伯丞相王伦,静姝深吸一口气,慢慢朝他们走去,还未近身,却见吴大总管从外面走来,吴大总管静姝是认得的,他步伐匆匆,呼喝舞伎退下,乐工停止演奏,然后三两步来到王元昱面前,“丞相,大将军,宫里来人了。”
话音刚落,院外走进一群人来,着宫装,抬着一个大木箱,为首的红衣侍者笑容可掬,单手托着一道手卷,朝院内人看了一眼,高声唱道,“太后旨意!”
在场众人,无不起身离席下跪,静姝也随着跪了下去。
那侍者又上前欲扶起王元昱,笑道,“今日是大将军生辰,太后说了,大将军不必跪。”
王元昱受宠若惊,连呼不敢,“臣惶恐,礼数万万不能废。”言毕,拜了又拜,侍者劝不过,也得由了他,然后便开始大声宣旨,无非是些褒奖之言,还将大将军之父的功勋赞扬一番,言之国柱,大将军更是国之栋梁,接着是一番勉励之话,最后为大将军生辰赐了贺礼。
宫人将那大木箱打开,贺礼是一株红色珊瑚。
珊瑚并不稀奇,如半人高,枝态优美的珊瑚却是少见,王元昱不禁露出惊喜之色,再拜后方令左右收下。
宣了旨,收了礼,侍者任务完成,赶紧扶王元昱及王伦起身,王元昱笑道,“陈常侍可否喝杯薄酒?”
陈常侍笑道,“老奴谢大将军盛请,但老奴还要回宫复命。”
王元昱却手一挥,有奴托一酒盘过来,王元昱亲自为陈常侍斟酒,“一杯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陈常侍笑着双手接过,一口饮了,然后揖手向王元昱告辞,向众人告辞而去。
这一段插曲之后,乐声再起,舞伎翩翩起舞,宾客们依旧把酒言欢,静姝倒比先前紧张起来,她稳了稳神,再次向王元昱而去,她低头垂眸,路过了舞台,上了阶,她身份低微,没人会注意到她。
“可是蜜茶到了?”
未料身侧有一声音问来,静姝赶紧回答道,“正是。”
问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着紫罗褶,南布袴,梳着芙蓉髻,容貌就如她发髻的名称一般,如一朵光润的繁花舒开了蕊瓣,美人手里把玩着一支玉笛,静姝猜测她就是宋娘子,姓宋名袆,是王元煜从武昌带回来的名伎,善长吹笛,深得王元昱宠爱。
“拿来我尝尝。”
静姝绕道来到宋袆身边,为她倒了一盏,宋袆掩袖轻抿一口,“甚好,不甜不淡,赶紧去给大将军斟上。”
宋袆的席位离王元昱数步之遥,静姝端着蜜茶来到王元昱席前,王元昱正与王伦说话,静姝跪着将蜜茶倒入盅中,正举起呈上,只觉手碗被什么一划,痛得她不由手一松,盅掉在地上,一声脆响,而静姝的手碗鲜血涌出,静姝下意识起身,又觉背部一阵刺痛,慌乱之中,身子不由得向王元昱扑去......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见到一个小奴飞身而来,听到了众人的惊呼声。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