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萧砚夕似笑非笑地问:“梦见什么了?”
明明语气温和,可掌珠愣是听出一丝暗火,她咳咳嗓子,“梦见自己发热了。”
“嗯,挺准。”
掌珠眨眨眼,捂住自己额头,烫的不行。
萧砚夕拧了锦帕,糊在她脸上,“发热不好好睡,在这瞎哼哼什么?跑调了不知?”
“......”
“还是说,”萧砚夕说乐了,唇畔带着损人的笑,“你觉得自己音律齐全?”
被他这么一损,掌珠捂住脸,没脸见人了。
萧砚夕递给她一颗药丸,“吞了。”
掌珠坐起来,“这是什么药?”
“太医院的退热药。”萧砚夕挑眉,“你觉得,我会害你不成?”
掌珠摇头,“没……”
“娇气的。”
掌珠觉得他太过苛刻,刚要解释,忽觉臀部伤口又疼又痒,想是发炎引起的发热吧。
她忍着异样,重新躺回春凳,难受地想挠。
萧砚夕看她脸色通红,默了默,扯下她头上的锦帕,又浸在水里,拧干,再次糊她脸上。
尊贵的太子殿下从未亲身照顾过谁,她算是头一个。这份殊荣,掌珠一点也不想要。
“殿下。”
“嗯?”
鼻音带着浓浓的不耐烦。
掌珠小声道:“有金疮药吗?”
“要来作甚?”
掌珠哪能说臀部发炎了,红着脸,委婉道:“跳进水里时,不小心刮破了手臂。”
萧砚夕瞥她一眼,起身取来金疮药,扔她手边,“自己能行?”
“能!”
必须能。
萧砚夕没再管她,回到塌上,背对她阖上眼睛,鼻端还残留着她身上的香气,说不清是什么香料,幽幽花香,很好闻。
掌珠瞄了几眼,确定他不会回头,才挤出药膏,将自己捂严实,小心翼翼脱掉亵裤,反手涂抹在伤痕上。
次日一早,烧还没退,且越烧越重。
萧砚夕下令加速返程,画舫行了一日,终在日落西陲时,登了岸。
此时,掌珠已经烧糊涂了,口里不停念着双亲,以及梦里的小崽崽。
等她退了热,萧砚夕让人抬起春凳,连同她一起送去了自己在宫外的宅子。
外宅不大,是一座四合院,黑漆大门,黄铜门钹,怎么看,也不像是太子的私宅,然而一进门,别有洞天。
筒瓦影壁、彩绘垂花、环形游廊,庭种巨型香樟,周围一圈簇拥着艳红凤尾,极为惹眼。院心一口彩釉鱼缸,里面游着几条锦鲤,为静添了一抹动。
正房五间,东西厢各三间,均为空置。
这里没人居住。
听闻贵族子弟喜欢养外室,却不知太子殿下还有其他外宅吗?
扈从将掌珠抬进正房客堂,放下药和银两,匆匆回宫复命,留下掌珠一人。
掌珠爬起来,看着空荡荡的宅院,眼底有些空洞,她不想留在这里,又无处可去。
暂且养伤吧。
费力站起身,走进檐廊,倚在曲栏上,凝着那颗从南方搴芳的香樟树。
院中飘着松醪味,许是隔壁邻居家酿的酒。
她推开西厢,内寝放着一张梨花木大床,湛蓝色帷幔半掩,卷起的一边,摆放着炕柜、镜奁和衣笥,倒是一应俱全。
她从包袱里拿出两套潮湿的衣裳,走进湢浴,稍许,端着盆走到庭院里,将洗好的衣裳挂在竹竿上。
之后,她在灶房内寻到铜壶,坐在泥炉前准备烧水,刚一坐下,屁股火辣辣的疼。
“嘶——”
她只好站起来,弯腰烧水,幸好泥炉旁有橄榄炭,也幸好,她出生在书香世家,认识这种炭。
傍晚,她擦了身子,换上被秋风吹干的单薄寝衣,趴在床上休息。
一连住了十日,才见到一身月白宽袍的萧砚夕。
要不是张怀喜提醒,萧砚夕真的没空想起她。
掌珠拘束地站在客堂里,为男人斟茶,“殿下请。”
“怎么?”萧砚夕坐在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摩挲盏沿,“把自己当家主了,还要给我斟茶?”
“不敢。”
看她双手交叠,像个婢女,萧砚夕啧一声,“你这样小家子气,怎么送进大户人家?”
掌珠微微瞠目,“我不想去大户人家伺候。”
俊美的面容浮现一抹不耐,他哪是那个意思,“想进寒门也成。”
“殿下误会了。”掌珠知道,服软才能哄这位大爷开心,于是放糯了语气,“我想去店铺里帮工,学门谋生的手艺。”
萧砚夕单手撑头,盯着门外的香樟,漫不经心道:“我让你去大户人家当小姐,你倒好,想出去抛头露面。”
“......”
“随你。”
反正,他就是在完成恒仁帝交代的事,她想去哪,随她便是。
掌珠没想到他会这么安排自己,一时间哑口无言。
萧砚夕盱她一眼,“又改变注意了?”
面对选择,傻子才会选后者吧。掌珠知道,以萧砚夕的权势,想将她送去哪家当养女都易如反掌,只是......
她闷声道:“我还是去外面当学徒吧,心里踏实。”
十五六的年纪,给大户人家当养女,总觉得怪怪的。
萧砚夕点头,“成,想学什么?”
“胭脂水粉。”
话落,她明显感觉男人嗤笑了下。
*
几日后,张怀喜送掌珠去了京城最有名的私坊胭脂铺做帮工,店主不常在,由三名妇人帮忙打理。
女人堆里,免不了聊是非,尤其是这间胭脂铺,招待的都是各府的贵妇嫡女,没多久,掌珠就将京城大户的情况掌握个七七八八。
这日晌午,首辅夫人薛氏带着侄女薛织来挑胭脂,薛氏四十有一,身着弹墨罗纹大袖衫,头戴掩鬓,雍容华贵。
她身边的姑娘二八年纪,分髫髻,齐刘海,身着碧色交襟曲裾,颈饰珠玉璎珞,娇俏如春日海棠。
店里的帮工在杂物间忙活,台面只留掌珠一人。
因为容貌出挑,姑侄俩忍不住多看了掌珠几眼。
掌珠垂着眸,将存在感降至最低。
薛织附耳跟薛氏说了几句,像在夸赞掌珠长得美。
薛氏笑着点头,揉揉她的头,“快挑几样,也好赶着午膳前送你回府。”
薛织看向掌珠,露出一对小梨涡,“请给我拿十盒桃花膏,十盒妆粉,还有十根螺子黛,都要最上乘的。”
大户人家的女子出手阔错,掌珠并不诧异,将东西打包好,递给她,“一共十两银子。”
薛氏眼都没眨,为侄女付了钱。
掌珠颔首,目送她们离开。
里屋的庄大娘走出来,“这是首辅家的夫人和侄小姐,贵气吧?宋首辅的千载难逢的好男人,府中只有一妻,连个姨娘都没有,也不在外面寻欢作乐。”
掌珠愣住,想起恒仁帝同她讲的话,不自觉摸了摸荷包里的令牌。
血色残阳,胭脂铺打烊,掌珠拎着庄大娘掐的包子,莲步款款地往回走,途径空巷时,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扭头看去,发现是两双眼睛。
那两人倚在十字巷口,像在交谈,实则贼眉鼠眼,恰好与掌珠的视线撞上。
掌珠心一提,加快脚步,竖起耳尖,听着身后的动静。
两人没有追上来。
她稍微松口气,可没等捋顺,前面巷子口突然出现一人,衣衫半敞,醉醺醺朝她走来。
他们或许是一伙的。
掌珠心慌不已,强作镇定,径自从醉汉身边经过,心快跳出嗓子眼了。
倏然,一股熏香袭来,是醉汉衣衫的味道。
掌珠捏住鼻子,小跑起来,青丝和腰间的香囊不停晃动,青石路面在眼前颠簸,额头沁出一层汗。
快到宅子时,不知自己是否甩开了三人,也不知该不该回宅子,若是让他们锁定她居住的地方,日后频频来滋扰,岂不糟了……还是说,他们早就瞄上她了?
无论哪样,都是她无法承受的。
庆幸的是,宅子外站着两名扈从,看衣着,应该是萧砚夕的人。
她心头一松,加快脚步。
两名扈从寻声望去,见掌珠匆匆跑来,再看她身后,跟着三个陌生男人。
两人同时走向掌珠,“姑娘莫怕,且回宅子,我们来处理。”
掌珠点头,跑进宅子,合上门,背靠门板滑向地面,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门外响起争执声,紧接着是讨饶声,想是没事了......
“叩叩叩。”
扈从从外面叩动门环,“姑娘放心吧,他们不会再出现,殿下在内院,你快进去吧。”
掌珠隔着门板道了声“谢”,魂不守舍地走进垂花门。
萧砚夕一身锦袍玉带,飘逸如鹤,正弯腰侍弄缸里的锦鲤,听见脚步声,稍稍抬眸,“才回来?”
掌珠挪步过去,脸色惨白无血色,唇瓣倒是殷红娇艳,没提刚刚的糟心事,小声问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我的宅子,我不能过来?”
“...能。”
萧晏夕放下鱼抄,走进正房净手,掌珠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等着他的吩咐,寄人篱下,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还习惯吗?”萧砚夕伸出手,沁入水盆,又搓了两下澡豆,清贵的人,净个手,都极为优雅。
他漫不经心地问,“在店里帮工,能拿多少月给?”
掌珠舔下唇,许是屋里闷,有些喘不过气,“才去了几日,店主没提这事儿。”
“闷葫芦,商人就捏你这种好欺负的。”萧砚夕擦干手,“这事儿还需要我找人出面谈?”
“下次见到店主,我当面问问。”掌珠抓抓裙带,没底气道,“我再在这里借宿几晚,等铺子里的杂物间腾出来,我就搬过去。”
萧砚夕一愣,没想到她有搬出去的想法,“随意。”
掌珠展颜,小脸干净清纯,一双水杏眼大而明亮,像是能吸食魂魄,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萧砚夕从她脸上移开视线,坐到金丝楠木榻上,拿起玉如意捶腿,“老爷子来信,还是想给你寻个人家,说说吧,你有没有这个想法?”
萧砚夕此人,谈论一件事的次数绝不过二,在她这里,算是破例了。
掌珠浑身发烫,有些心不在焉,“殿下不必为我操持这事儿,掌珠自知卑贱,登不得台面。”
“孬包。”
“......”
掌珠不想理他了,一拨拨热浪席卷心头,呼吸不太顺畅,她用手扇了扇风。
萧砚夕发现异常,蹙眉问:“你脸红什么?”
掌珠双手捂脸,“有吗?”
“自己去看。”
掌珠转身走进内寝,照了照铜镜,镜中的自己双颊酡红,媚眼如丝,胸脯因喘息上下起伏,这哪里是良家女子该有的样子……
掌珠暗道糟了,那醉汉的熏香可能有问题。
萧砚夕抱臂靠在隔扇上,深邃的眼锁着她,挖苦的话张口就来,“你这是闹的哪出,吃错药了?”
掌珠转过身,双手反撑在妆台上,维持平衡,“殿下能帮我找个郎中吗?”
“什么?”
怕他不信,掌珠走近他,仰头道,“我好像中药了。”
姑娘轻启朱唇,气息带香,眼尾晕染开两抹红,像被风吹颤的娇花,稍一揉搓,就能散架。
她脚底不稳,晃晃悠悠,鼻端的龙涎香冲击大脑,想要…靠近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