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娅们队里的社员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这些咒骂议论,私下里偷声笑道:“这些驴日的,就知道平白无故嚼舌根子。他们可都忘了天一擦黑他们对着明晃晃的灯光边吃夜饭边看电视的高兴劲儿呢?我们却是掌着煤油灯在灶台上烙锅贴,娃儿们打着哈墨托着腮帮子眼巴巴地瞧着那黑布隆冬的电视机直嚷嚷。他们可是没尝到这种极令人烦心的滋味呢?”
“可不是么?这些话到底让那些发电的家伙们给听见了。他们大大地生了气了,天底下不公平儿的事儿多了去了,更何况对着这一大群娃娃儿们,就连亲娘老子也难以一碗水端平了。”
另外一些人听了也笑着回应起来。
“我听那些发电的人悄悄儿议论着只待那些咒骂的人哪日办酒席需要彻夜用电了,他们才好好儿地捉弄他一顿了,假装儿不知道,给他停上两天儿电才好着哩。”
“哦,是吗?这下倒有好戏儿瞧了。”
“可不是么?那办酒席人家不知道要慌乱成什么样儿呢?就算他后来知道了实情,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
“可不是这么个理儿么?”
“这么大儿一个西村,连着附近村子里的几个生产队都用着这个小水电站里发出来的电。就那么一点点水资源,它能够有多大能耐呢?能这样供着咱们就不错了。”
“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真的不知好歹的很呢!你们在这样的好社会里自由自在地混吃混喝,你们还整日这儿嚷嚷,那儿嚷嚷?我看该是把你们打回文革去,或是打回解放前去才是好哩。让你们也去尝尝那种脖子上挂粪桶劳改的滋味儿,或是让你们受受国民党的皮鞭子拷打才是好哩。”
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起身笑骂道。
“你这个老东西,又开始提那些个你陈年的烂粪桶的事儿了。”
人群里一个比老头儿稍小点的老者也开始忍不住发话了。
“……”
大家没在做声,哈哈笑了起来。
电灯和以往一样,依然要等到十点以后才能够亮起来,因而薇娅妈只得依旧掌起一盏煤油灯来,借着煤油灯忽飘忽闪的若隐若现的灯光,做起晚饭来。
薇善德和老父亲爷儿俩坐在那棵大洋槐树下的断电线杆子上拉家常儿。
“你做了一辈子老好人,也没有换得一杯茶水来。”
薇善德对着老父亲道。
“……”
老父亲靠着洋槐树呆呆地出神。
“你平日里帮了那么多的忙,都是白费力气了。”
薇善德又继续着。
“人善被人欺,人欺天不欺。”
老父亲叹了口气,拿眼瞅了瞅房后梁黑幽幽的竹林人家,吐了口唾沫道:“地犟不过粪,人犟不过命!我这命我犟不过!但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现在的人都不积德行善了,不积阴德,祸秧子孙。”
“……”
薇善德听父亲这一套胡话,心里着实有些不耐烦,便起身去厨房里看看薇敏和她妈把晚饭弄好了没。
这里老父亲一个人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锅子,在黑暗中呆呆地出神。
薇家自康熙年间从成都移民到这西村也已有近三百年的历史了,这三百年来,沧海桑田,唯有那座座秦巴余脉依然巍巍屹立不倒。由兴旺到衰亡,再由衰亡到兴旺,薇家的人来了去去了来,如此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薇家的各邻居们也是如此,过活不下去的,便带着残破的家,领着妻儿老小流亡别乡。过活得下去的,最终也在岁月长河里,散的散,亡的亡。乡里乡亲,也曾三三两家,也曾炊烟袅袅繁华闹热,然而最终都逃不过历史的抉择。山依然还是那座山,河依然还是那条小河,今夜的星辰依然如往昔明媚灿烂,而今日的鸡啼声却早不同往日,昔日的人喂养着昔日的鸡,今日的人只喂养着今日的鸡。
老父亲发不出那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感情来,他也不能够用优美精辟的词汇去描述那些人与人之间的,乡里邻里之间的普遍存在的特殊微妙的关系来。他只能够抽一锅旱烟,埋下头,对着那生养他的黄土地发出声声的叹息。
薇家和这邻里们已经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们是矛盾对立统一的综合体。当他们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寻找各自的利益时,那种水火不容的人情关系,似乎他们前世即是仇敌冤家。而当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目标,或是在脆弱的时候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友善的如同同胞兄弟姐妹一般。这倒似乎验证了一个普遍的真理,即中国人都是伏羲女娲的后裔,同一对父母生养的儿女,可能性情各不相同,自私自利的,善良憨厚的,狡猾世故的,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家和父母,这就足够了。
薇家曾经也有善良的人,也有所谓的恶人。这些相邻们也是如此。即便是现在,西村里的乡亲们也依然如此,每天上演着你浓我浓的深厚情谊,每天也都上演着你争我斗的画面,甚至杀人放火的事情也出现过。就好比如大叔和薇善德这两家,高兴的时候彼此互赠,你给我一兜桃子,我给你一篮子黄瓜。若遇到不高兴的时候,你占了我一点地边地界,另一个自然心里很不爽,即便说不出口,也是心里恨得牙痒痒。
当然老父亲遵循的原则即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能躲避即躲避。”他也是这样教养儿女,他常说:“失一点算什么呢?因果善恶到头终有报。”
薇善德却不完全赞同父亲的话,但他也寻不出个理由来说服父亲的言论。他反驳的理由即是父亲这类人太软弱无能太老好人,大叔那一类人是十足的守财奴和贪婪者。
第二天早上,薇娅妈和薇善德两口子就早早起了床,趁着鸡叫声,借着星辉开始赶路。他们两口子一路食露吸风,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乡火车站。
此时,已是朝阳越过山脉直逼中空,雨露已飘然而去,留下来的是叶儿和花瓣的深深爱恋的痕迹。那一丝丝凉气也随着雨露的离去和朝阳的到来,逐渐散殆。夏日的湿热之气正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多情的知了已开始了它们的弹唱,似乎在向来来往往的人流宣告它们勤劳的天分。各色各类的鸟儿也禁不住诱惑,扑棱棱扇动着它们灵活的翅膀,一会儿在空气里横飞,一会儿在林间里歌唱,一会儿又在水边嬉戏。那些小小的嗡嗡的家伙,也不愿意落后于那些自以为是的知了,早已闹嚷嚷地来回穿梭于各个花瓣中忙活开了。
和昔日一样,清晨里的乡火车站依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如同农贸市场一样,人来人往,热闹个不停。在这里等候火车的多半是临近村庄的庄户农人,偶尔也有几个衣着打扮干部模样的公干人员。当然,这些公干人员是不大喜欢和农人聚在一起闲谈凑热闹的。他们多半几个认识的窝在一起聊一些当今社会上的趣闻,或是国家政策方针的新闻来。若是单个的,就在站台上寻一处清凉雅静之地坐下来呆等。至于那些张晃着脑袋,身着粗布衣服,甚至衣服上还冒着泥土的味道,或者补丁重补丁还泛着油花的香儿,脚蹬千层底或是解放的,即是农人了。有的农人背着大背篓,背篓里装满了一些果子和时令鲜蔬,准备去临近的镇上卖点闲钱换取油盐酱醋的生活费来。有的农人挑着框担,框担里也是一些当地的其他农产品特色。也有空着手挎着半鼓半瘪的口袋走亲戚的,也有背着空夹背去镇上赶集的。
当然最喜闹热的要数这些淳朴憨厚的庄户人了,即便他们不认识,只要相互看一眼,男的也会随手递上一根(廉价的)公主烟,女的则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攀谈起来。女的喜拉家常,男的喜谈古今中外国家大事,以此来消遣打发无聊的等火车时间。
一个时辰后,抹着血色口红的女售票员“嘭嘭”一声,拉开了售票窗口。大家伙儿知道还有半个钟头,火车就会来了。于是众人像一窝蜂似的,一拥而上。
“排队,排队!”
只听三十岁模样的女售票员扯着嗓子瓮声瓮气喊着。
人们依然你挤我拥,谁也不肯相让。顿时骂声怨声四起。
“让你们排队,让你们排队!”
这时,两个带着袖套的中年男人拿着棍子高声喊开了。大家知道他们是负责车站安全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于是不敢再轻易造次,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一个接着一个去窗口买票。
薇娅妈也上前去买了两张票。
不一会儿,车站上的铃声响了。
乱嚷嚷的人群立时紧张起来,背背篓的立时背起了背篓,挑担的赶集将担子挑在肩上,挎包的也已经挎好了包。工作人员一声:“大家按秩序排成六队!”
人群立马分散成几组嚷嚷着排起队来。
“别急,别急!谁再乱攘乱挤,就不让谁上火车!”
众人一听,立马又安静下来,屏住呼吸,伸长着脖子,一致朝太阳出来的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