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夜幕一点一点地被拉开,星星点点的灯光也开始在四下里闪烁。远方的汉江河源头,隔河两岸,灯火一片通明,那些掩映在山沟渠道丛林深处的灯光,泛着珠黄色的光芒,眨巴着眼睛,在幽暗静谧里,显得分外诡异神秘。近处的小溪两岸也早已是夜灯辉煌,尤其是西南上方的火车站里那灯光耀眼的如同白昼一般,直刺得早睡的人儿心里一片慌乱极了。
人群早已散去了,白日里的闹热繁华似在恍惚间就烟消云散了,只留下半丝空虚寂寞于这幽暗夜里,只留下少许冷清戚戚于这幽暗夜里。
姑姑和婆婆还没有睡去,小表弟还在那里哭闹,婆婆尽力在那里哄着他。
“我的小祖宗哩,你就安分些好好睡一觉吧。”
“妈,这还早哩,他当然不肯睡觉哩,还要玩一会子哩。”
姑姑嚷道。
“我看也是哩。”
婆婆笑了。
堂姐和姑父还在楼下看电视,表哥早已回屋做些个他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大家都还不想早早地睡去,似乎天色还有些早哩。
薇娅心里一直是忐忑不安的,她感觉自己已压抑到了极点。周围看起来一派的祥和安详,而这样的合情合理,这样的从容淡定,更加得逼迫的她喘不过气来。那些来自远方的恐惧正以分分秒秒的速度吞噬着她那颗勇敢而纯净的心灵。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翼翼呢?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见风使舵呢?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看脸色行事呢?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事呢?什么时候?原来是在那寂寞黑夜来临的一瞬间里。”
断臂爷爷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古老斑驳陆离的土墙青瓦中传了过来。那一声长长地咳嗽里,薇娅很清楚很明显地感受到了那最后一口该死的痰从喉咙里弹跳而出的脆脆的声音。
薇娅就坐在那二楼空顶上。这是一块有一间屋子大小的空屋顶,当初屋主人为了日后方便在楼顶晒粮食,便留下一块空地,没有去砌砖码房子。谁承想这块空屋顶日后竟然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大家围坐在那里讲故事,做游戏。特别是对于薇娅来说,这儿是天堂。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仰望苍穹,崇拜那星光灿烂,冥想茫茫宇宙的神秘,再也没有比这些更惬意的事情了。薇娅就喜欢独自坐在这里,一个人静静地沉思,一个人静静地沉思,哪怕春夏秋冬。
这是新房子,也就那么几年,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而紧挨着新房子的那土墙青瓦房却是神秘莫测的,它就像一个已到垂暮之年的老人,拖着那佝偻残破的身躯,摇摇曳曳地在时间长河里艰难行走。它的背后是一些不知名的坟冢,每每在深夜里,那些幽冢格格地说些个悄悄话,时而发出诡异的长长的叹息声,惹得半夜赶路人屁滚尿流而跑。薇娅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诡异的长长的叹息声,她时常托着腮帮想像那些幽冢里主人身前的有趣故事。
“倒是断臂爷爷,怪可怜见儿的,却又那么地倔强。”
薇娅想到这里,又对这个平日里笑呵呵,稍受委屈就要找人倾诉的却又倔强不肯屈膝将就的老头素然起敬。
例如他明明知道自己是一个手不方便的老人,却依然不肯寄人于众儿媳的威严下,独自一人过活。
春天里还好些,毕竟春暖花开的季节里,那斑驳的土墙屋子也是暖和和的,白天里不用再围坐在那黑漆漆的里间屋子里的黑漆漆的壁炉灶堂边烤火,即便是夜里烤火,也不必再将那炉火烧得旺旺的,只需要一丁点儿的火,便可将两间屋子都温暖起来。即便是在春天里做饭,也可以换着花样去做的。只要你随意去那田埂上走一趟,便可寻觅几株可食的野菜来,无论是做汤下面,还是随便小炒一下伴着米饭吃,都是不错的选择。到了夏天,这两间黑漆漆的土屋子倒是孩子们的乐园,也是断臂爷爷一年里最幸福的日子。土屋冬暖夏凉,大家都喜欢躲到这里来避暑聊天。满满一屋子的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朝着断臂爷爷问那些奇怪的问题,断臂爷爷就摇着他那粽叶蒲扇,笑呵呵地逗着孩子们,惹得大家嘻嘻哈哈地前俯后仰地笑个不停。即便是在夏日里做饭,也是可以随便将就一下的。在那黑漆漆的壁炉灶台上的不大不小的黑锅里熬点稀饭,凉凉了,就着咸菜吃。或是随意煮点面条,飘点油花,撒点盐和葱花,也可以算作一顿美味。而最难过的日子要数秋冬季了。当萧瑟得秋风奏响秋之歌的时候,万物开始衰枯,就连那生命力极旺盛的韭菜也跟着日日枯萎,最后不成型,直到冬季里销声匿迹,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断臂爷爷还能够搜寻到什么呢?除了两手空空,垂头丧气而回来,还有什么呢?这时候他只能够回到那黑漆漆的房子里,拉开昏黄的灯泡,坐在黑漆漆的壁炉灶台边,边烤着火,边下一碗白水面条,放点盐花,就那样吃点吧。
薇娅却很喜欢和断臂爷爷呆在一起。这时候,断臂爷爷充当着老家的那个爷爷的角色。他和那个爷爷一样,笑呵呵地给她讲那些有趣的故事,说有趣的笑话。这时候,蓉儿也亲亲地偎依在爷爷的怀抱中,薇娅则坐在侧面拨弄着煤火。那焦黑的煤炭滋滋地燃烧着,火苗子窜上来,直烧到蹲在灶上的茶壶底。那茶壶底被烧得痒痒的,茶壶乐颠颠地笑着叫着,发出咕咕地响声。薇娅拿死眼盯着茶壶,琢磨着它为啥叫得这么欢儿呢?一面耳朵里听着断臂爷爷讲那大狼头带着群狼崽子抓木络子的故事。(木络子就是用剥过皮的圆木磊砌的木头房子。)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们一家老小就挤在山顶上的那两小间木络子里。那天夜里,我爸和我妈都不在家里,就我婆婆和我们姊妹几个窝在那火堆旁烤着火。谁知那该死的大狼头在山梁那头就闻到了烟火的气息,居然越过丛林山沟直奔这木络子来。那大狼头夫妻俩带着几个小狼崽,红着眼在外面嚎叫。我婆婆说许是大狼头和狼崽子们已经饿了些许日子了,否则不会直奔着人类而来的。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早已吓坏了,我自己也抖得筛糠似的。大狼头透过木头缝儿将黑深深的利爪伸了进来,左探探,右抓抓,顿时那木头上被刻印上了深深的道道爪痕。弟弟妹妹们早已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婆婆示意我们,哥哥姐姐立马捂住了弟弟妹妹们的小嘴。婆婆就用她那根结实的栗木拐杖使劲地敲打大狼头的利爪,直把那大狼头打得痛得嗷嗷叫为止。大狼头也是不甘心的,居然不肯放弃。它们夫妻俩就围着这两间木络子团团转,婆婆就团团转来回敲打它们的利爪。那些狼崽子听见它们的爸爸妈妈痛得嗷嗷叫,也不敢靠近木络子了,只缩在那里一团吱吱叫。直折腾到天快亮了,狼一家子才退去。”
“喔喔……”
蓉儿吓得尖声叫起来。
断臂爷爷赶忙抚摸着她的头,安慰她那颗娇弱的心灵。
“爷爷,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薇娅甜甜地笑着。
“你这丫头,你要是出生在那个年代,不知道你有多么的害怕哩?”
“……”
“这些狼崽子太可怕,到底没有那国民党,没有那狗地主、棒客和魏辅堂可怕。”
“……”
薇娅没有做声,她在想象着那个年代的事情。
“能够把人逼迫着去住到人烟稀少的老林子里去,和一群野兽战斗,那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年代呢?”
薇娅一点儿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