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纵即逝的瞬间,她的剑锋擦过萧长律的耳际,险险斜削下他肩胛处垂落的几缕长发,她来不及收势,全部的身心都集中在偏离的剑尖上,当看到他安然无恙的时候,暗暗松了口气。
离弦之箭般的跃过他的身旁,在半空中绕了几个圈,脚踝被什么东西牢牢扯住,剑尖往地下一撑,阻止了因为惯性即将坠地的痛楚。她回头静静地看着萧长律,他正拽着她的脚踝,不松手,眼眶中流泻出被掩饰的焦急,像极了那天她坠崖的时候,他看她的目光。
萧长律手上用力一拉,将青鸟整个身子拉到自己胸前,大手紧紧揽着她纤细的腰肢,青鸟却是不领情,一掌击打在他胸口,狠狠推开他。
握住她的脚踝是为救自己,可是他又趁机揽她入怀,算什么?摆明了是在吃她豆腐,她心中此刻又羞又恼,全然不管刚才的担忧惶恐,只想远远地逃离他,他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让她有了耽于其间的奢望。
萧长律没有想到青鸟会突然出掌,一下子猝不及防,胸口结结实实的挨了青鸟一掌,隐隐作痛,脸上却是自然又平静的微笑着。
他刚才是故意站着不动,他想看看她是否真的会伤了自己。他不喜欢赌博,可是对于她,自己终究是破例了。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她收剑是怕伤到他,刚刚在咫尺之间,她有无数次机会杀了他,却在最后关头,收敛了几分内力。
这一掌,太温柔。
“轻绡回风细腰折,罗袜生尘足如雪。”萧长律笑吟吟的又做了两句诗。
他本来只是想逗一逗她,如今看她俏脸微红,美目含怒,竟有几分愧疚之意横生。
女子的脚,除了夫君,是无人能看,能触的。
他此举,必是惹恼了她。
可是他没有丝毫的后悔,反而涌起一股淡淡的痴迷。仲夏的晚风清凉如水,消弭白日的燥热,极是怡人。她没有穿袜子,纤细的玉足穿了一双淡蓝的绣鞋,清雅的蓝色衬得她的脚踝白嫩轻盈,像出水的芙蓉楚楚动人,凌波绰约。掌心的肌肤幽幽的砌着婉约旖旎的暗香,风情半掩,手指暗暗擦过,她的脚踝偎依着他的大掌不安的颤动,教君恣意怜,何处不撩人。
青鸟此刻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后悔没一剑刺死或者一掌拍死萧长律,竟令他如此轻薄自己。
她不是他的阶下囚,更不是他可以肆意折辱的玩物。
手中剑雨纷飞,连连向萧长律刺了好几剑,都被他闪身躲过,青鸟咬牙切齿的盯着萧长律那张笑得春风得意的俊颜,生平第一次,被气得要吐血。
心情还未平复整理好,就听见萧长律轻飘飘的说了一句“绛唇珠袖两寂寞,清姿凝睼神扬扬”
青鸟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很好控制自己的脾气,这一刻,她猛然发现原来人压抑太久,就会到达临界,而萧长律就是那根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总有无数种方法令自己心神具乱。
风舞叶落,萧长律身形微动,持剑刺向青鸟,青鸟连忙拿剑去挡,却被长剑破风而来的力道推得向后连连退了好几步,电光火石之间,萧长律的剑已经架在青鸟天鹅般优美的颈项上。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萧长律微笑着吟出最后一句诗,心情看起来很不错。
青鸟把剑往地上一扔,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的说“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萧长律忍俊不禁,故意板起张脸,咧嘴一笑说“你虽然算不上美人,但好歹是个女人,朕不杀女人,再说,你对朕还有用,朕怎么舍得杀你。”
青鸟瞪了萧长律一眼,眼神中散发出的冰冷寒意,像锋利的刀刃一下下的划过他的唇角的笑容。
她怎么忘了呢?自己对他不过一个工具,他处心积虑的不就是拿自己做个钳制夜湛然的筹码,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吸引夜湛然的秘密吗?若是让他知道师傅家族世代守护的宝藏,即使自己不知道具体下落,他也肯定会对自己除之而后快,至少不能让她落到夜湛然或者林逸手里。
“只要你向朕认输,朕就放了你。”萧长律被青鸟眼中的寒气与不屑刺痛,他努力保持心平气和,往常淡漠如云水清涧的声音有些发涩,静静的说。
青鸟抬起头,眼波温和平静,垂泻着悠悠汨汨的雾色,目光灼灼的深深凝望着萧长律,突然轻轻地笑了,尔雅的说“萧长律,你告诉我,死过一回后侥幸活命的人还会不会怕死?”
六月盛夏,子夜的晚风沁凉,徐徐地划过发梢,又姗姗地擦过萧长律手中长剑的剑刃,如水的温柔漾着醉人的凄凉。
“让我来告诉你吧,会怕死的,而且很怕很怕。”
青鸟静谧如雾的嗓音挽着轻柔的风一字一字的敲打着萧长律紧绷到极点的心弦,像是无数道最恶毒的诅咒硬生生编织成永生永世纠缠他折磨他的梦魇,洒下一张大网牢牢地将他捕捉。
他看着她雪白的颈项正一点点贴近他的剑,似乎稍有些微的接触,便会割破她娇嫩的肌肤,残忍的毁灭她的美。
可她却无动于衷,甚至十分的愉悦。
“萧长律,我本来是不怕死的,可是从鬼门关游荡一回后,突然怕了。人本来就是自私自利的,那些高尚情操不过是噱头,现在的我贪生怕死的要命,可是要我跟你认输,你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剑。”
萧长律的脸上一丝怒气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从没有人敢如此挑战他的底线。
既然怕死,为什么不向他认输?为什么还要死守着那无谓的骄傲与尊严?
昨日往昔,流年似水。
他已经渐渐忽略她是个棋子的事实,他承认他从心里还是想要弄清楚她身上吸引夜湛然一次次巧取豪夺的秘密,可是更多的是对她的欣赏,这种欣赏不知不觉间演变成狭路相逢的敌手之间的惺惺相惜,他渴望征服她。他有无数种方法置她于死地,却一次一次放过了她。
可她从未理解他的糊涂,甚至连简单的明白都不愿。
萧长律冷冷地哼了一声,一圈圈的漠然遮住了他眸中失意的惆怅,染上黯淡的秋水寒光,恨恨地说“你要想死可以,说出你身上的秘密,朕就赐你一死。”
“我身上没什么秘密,还有别忘了,只有在这一年之内,我暂时充当你的棋子,你若是没有交于我完成的事,我便可离开。也就是说,你利用我的时限只有一年。当然,你若想要我的命,随意。”青鸟瞥了萧长律一眼,淡淡的说。
“一年的时间,足够撬开你的心里的秘密了。一年后,你还是那个你希望做的霂儿。”萧长律手中的长剑斜插入地,铿锵的剑鸣击碎厚实的青石板,剧烈的轰鸣,在青鸟心头泛滥。
是霂儿,不是青鸟。
青鸟,霂儿本来就是一个人。
青鸟若逝,霂儿何在?
无论自己说与不说那个无迹可寻真假难辨的秘密,终究是要死的。
她只有这最后一年,也许都过不完的一年可挥霍了。
她终于明白,萧长律为何给了她一年的期限了,那是他的耐心。如果自己坦白,他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自己;如果隐瞒,他会用一年的时间挖出他想要的秘密,若是失败,他便要她自我了断。
因为对于天璇皇朝,她是个不小的威胁隐患,就凭夜湛然对自己穷追不舍,足够她死上几百次了。
一国之君,为一个女子,举全国之力遍寻,怎么可能仅仅是为了儿女私情,也就是民间那些无知百姓传为佳话吧,世间帝王,皆是薄情。
慢慢长夜就剩她一个人,独自等待黎明。
萧长律,如果我向你认输低头,你会心软吗?
萧长律,你对我说过每句话也许都是假的,但你有一个心思,我绝对没有猜错,即使你伪装的再好,我也笃定,那就是你想征服我,虽然我是一定要死的。
其实,我都不在乎生死了,又在乎什么认输低头。
只是,我害怕,害怕向你认输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之后生出无数次,到最后舍不得不向你认输。
待到那时,我还可以安然赴往黄泉路吗?
青鸟的手指摸索着攀上发髻,沿着雕刻的纹络轻轻抚着梨花步摇,像呵护相濡以沫的情人。缓缓地闭上双眼,五指紧攥着,狠狠地拔下发间的步摇。柔顺润泽的长发一瞬间披散下来,似飞絮游丝洋洋洒洒。纤长的青丝,在晚风中轻舞飞扬,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圆弧,恍惚间,一缕流光飞快的隐没在阴爻的夜幕。
这支梨花步摇,萧长律没有索要,也没有说赠与她,既如此,她要如何处置它?那便扔了,眼不见心不烦。想来他也不会在意这样一支不值钱的首饰。
如果,他和她注定要生死相搏,那就不要有过多的牵扯,不要有让她动摇的未知因素。
她的命,她可以给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只是,即使是死在他手里,也要心甘情愿,公平对等,毫无留恋的死。
若是他为了一己之私置自己于死地,自己又怎会是待宰的羔羊?
他是屠夫,高举刀俎;她非鱼肉,誓死反抗。
天色尚未大亮,几颗残败寥落的星星嵌在遥远的天际,泛着淡青色,朦朦胧胧的。
宫门前,一辆华丽的车架孤零零的屹立在微熹的清晨,云天一色,风烟俱净。
暮弦从车内探出一个小脑袋,打了个呵欠后,看了看四周,有些气恼眼下的情形。她好不容易逃离慕容沄蘅的魔爪,可以跟公主和姑娘出去游玩,可是那个没良心的慕容沄蘅也不知道来送别嘱咐几句,甚至都不曾露面。
想到这里,她有些心虚的吐了吐舌头,她其实是偷偷溜出来的,这个时辰,慕容沄蘅早已到太医院当值了,应该发现自己逃跑了,可是他没有来抓自己,恰好说明,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不担心代表自己对他可有可无。
她将身子钻回车内,自嘲的笑笑,这一切本来自己希望看到的,不是吗?所以她在这里自怨自艾个什么劲?
“暮弦,告诉朝歌我们先去一趟临江王府。”青鸟缩在角落里,静静地出神。
夤夜出行,身心俱疲,更遑论她一夜未眠。车厢内的光线有些暗,她又缩在角落里,是以,同在车厢内的悦灵和暮弦都未察觉到她眉宇间的倦怠之色。她们此次一行四人轻简出行,驾车的人就是朝歌,她武功好,驾车的技术也好,虽然都是从悦灵口中得知的。
她其实无所谓的,只是因为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才同意乘马车的,不然,以自己的轻功,想去哪里不都是随心所欲。
悦灵咧嘴一笑,说“青鸟姐姐,你是要去看语溪姐姐吗?”
相比青鸟刻意隐藏的疲惫,悦灵倒是精神的很,神采飞扬,雀跃的像只刚出笼的小鸟。
语溪姐姐?
青鸟眉头微皱,嗯了一声。她什么时候跟语溪姐姐这么熟了。不过,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三天两头往临江王府奔,还带着一大堆补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分明是想替某个人照顾林语溪。
她现在很确定,悦灵喜欢林逸,喜欢到爱。所以爱屋及乌。从悦灵对林逸流露出的柔情,就可以看出来了。悦灵装的很好,好到骗过了萧长律这个哥哥,她给自己戴上了一张面具,名为不爱林逸的面具,许是戴的久了,所以连她自己都相信自己不爱林逸了,可是面具始终是面具,掩饰不代表磨灭。
林语溪曾告诉过自己,胭脂桃花是林逸母亲的最爱。畅春园满园的胭脂桃花,她养伤多日,自是熟悉的不得了。
而现在,九重宫阙,庭院深深,有一人,不论风雨,不顾花开花谢,沉默的守护着胭脂桃花的艳色。
她起初还有些担心,但后来也就释然了。
掩饰不是磨灭,是深藏,是永远不会说出口的离殇。
悦灵很清楚的知道,林逸恨萧家的每一个人,自然包括她。而萧长律是一定要杀了他的,因为他已叛国,已经放弃了信仰。
这一场暗恋,终究只是暗恋,不能告白,不能为人知晓,只能在时间的蹉跎下一点点溃烂,成为久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