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见她的面孔,只觉得眼前分外地冰冷。』
堂中站了一个,黄皮多皱的老先生。他的满头银色,向后打理的十分规整。青黑色的长袍,随着他缓缓摆动。
他慢慢转过了身子。一只干枯如鸡皮的手,搭在了有些佝偻的背上。另一只同样干瘦的手,捋了一下花白的山羊长胡须。
“唉~”他轻叹了一口气。
纵横交错的褶子里,有着说不尽的遗憾与痛惜。
“夫人,请回吧,”
说罢,他转过了身子。
背对着众人,只露出了一个瘦小的背影。
“神医,神医,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
那名红衣的女子,又狠狠地磕一个响头:“红绸愿意……留下来给您做牛做马,只求神医……给我小姐一个活命机会,”
内堂里走出了,一位珠翠满头的华服贵妇人。
她轻移着莲步,优雅大方的走到了堂前。伸出了白净如秋霜的酥手,扶起了长跪地上的红衣女子。
“红绸,快起来吧,”她的声音淡淡的,眉眼亦是弯弯的。
鹅颈间的如意盘螭圈,在午后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唉,”薛神医的叹了口气,“二位莫要为难老朽了,”
“不是我……不想出手相帮,而是……夫人中毒实在太深。若是夫人早两年过来求治,我还有四成的把握根治。如今……”
薛神医摇了摇头,提起了笔在草纸上刷刷地写着。
片刻后,他抬起了满头的银发,将那张写满字的黄纸,递给了堂前跪着的红衣女子。
“我开了个将养的方子,夫人回去以后好生安养。按时吃药,多多走动,少些忧思,万事看开些。”
烟青色的扭花对襟衫晃动。她侧目颔首,面上平静无风。
“我还能活多久,”她说。
薛神医背着两手,声音苍老又无力:“多则四五年,少则二三月。若谨遵这张方子调养,撑个五年的光景也未尝不可,”
“多谢神医提点,”
她将数张面额较大的银票,随手地放在了黄梨木柜台上。又取出一柄水头极好玉如意,轻轻地压在了柜台上的那沓银纸上。
“红绸,我们走吧,”
环佩叮叮当当地响起,她踩着碎莲步优雅从容地走了。
“小姐,小姐,等等我,”红绸焦急地提着裙角,小跑着跟上去了。
兆瑞撸起袖子,目光紧紧追着远去的影子:“主子~要不,我去看看?”
“不必,速速回去!”
马车轱辘轱辘地响起,继续朝着城东的方向赶去。
……
江阳陡然下了一场大雪,呜咽一整晚的冬风终于暂时停住。
白雪簌簌而下,我走了几步来到窗前,窗外已是银装素裹,青石老街上没有一个人影。
左右无人光临,我索性披了一件翻领的狐裘衣,去城门外的青月湖边走走。
瞧着自己吐出的热气,在冷空中化作一团云雾飘聚。
又想起了临行前,素娘急匆匆追来。将掐丝团鹤炉塞到我手里,便若兔子一般急急地跑回去了。
我骤然失笑,心底又多了丝暖意。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东郊梅林的深处去。
回过神来,一眼望去,前几日,尚还闷沉沉的梅林。经了一夜风雪磋磨,枝上红梅香艳如许。
阿言常说,雪幕下的梅花甚美。似我这等俗人,总是不能够有所领会。
如今阿言,离开世间已经三百多年。我也瞧了,这般的红梅傲雪三百余度。
才堪堪明了,原来最美的一直是看花人的心意。
我垂了垂眸子,一片雪花融入了手心里。冰凉透骨的水渍,带走了一层微薄的热气。
“公子,公子,”
耳边似有人低语。
我停足侧了侧目,声音又湮没在了莹白的雪花里。
怪了,青天白日里的,竟然生出了这种幻觉来。
我定了定神,将脑中纷乱的思绪挥去。穿过了密密的梅林,径直来到了青月湖边。
不想湖心亭中,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去。一位戴着宽边的竹斗笠,披着棕褐色蓑衣的老者。正悠闲地坐在湖心亭中温酒煮茶,亭子附近停泊的小船早就载满了银花。
我厚着脸皮顺着行道,走进了落雪的湖心亭中,朝蓑衣老人讨要一杯茶水去。
蓑衣老者兴致正好,见我往亭中走来。连忙从脚边的篓子里,掏出一个软软的夹心团蒲,置在了身边,拉着我坐下来。
他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水酒。伸手递了过来,朝我点头笑了笑,邀我举杯对饮。
我颔首,从善如流地接过浊酒,掩上素白的袖子,一饮而尽。
“小公子,爽快,”蓑衣老者缓缓放下杯子,朝着落雪的湖心看去,眉梢里有藏不住地欣喜。
“这般大的雪,来年定是谷仓堆积的好年头,”
我笑了笑,又举起酒杯与他相邀。
“东郊的梅林,今日竟全开了,”
我端着酒杯,十分随意地说道。
蓑衣老者抬了抬头:“哦?全开了?”
他眯了眯,有些浑浊的眼睛,神思游离,仿佛陷入了一场回忆。
“十年前,也是这么一场大雪。那时,梅家的小姐初嫁此地,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这东郊的梅园,便是夫家为她所立。”
“可惜啊,”
蓑衣老者叹了口气:“那梅小姐人美心又善,年纪轻轻就没了,真是……太可惜了,”
“来,喝酒,”我举杯道,“难得赏个雪,总得喝个尽兴才是,”
蓑衣老汉急忙端起杯子,迎了上来:“干,干,小公子说得是。今日只管喝个够,小佬儿筐中还有,”
酒过三巡,蓑衣老者已经有些醉意。
我看了看天色,时辰也不早了,便起了起身,与蓑衣老者辞行。
蓑衣老者睁了睁眼睛,从竹篓子里摸索出了,一坛还未开封的水酒,硬是塞到了我怀中。
我推辞不得只好收下,趁着他再次眯上眼睛。将碎银塞入了团蒲,放回了他身边的竹筐之中。
又不放心地设下一个结界,才拍了拍袍子赶回店中去。
再次经过梅林时,低唤声又断断续续地响起。像是有人附在耳际,说着听不清的呓语。
“出来!”
我厉声喝到。
“公子,公子,”声音喘急。
等了须臾,依旧无人现身,我转身就走。
“公子,莫走,莫走,”那女音更加急切起来。
梅梢的雪花,倏然地凝聚。渐渐地幻化出了一女,模糊的五官也开始变得清晰。
只见,红梅掩映之间,绰绰地立着一道白影。面比红梅艳三分,肤胜梢雪七分白。纤纤玉手俯作揖,行动之间,更添几分风韵。
“公子有礼了,奴家本是西塘女。嫁作外妇十余年,夫家长年行商在外。苦不能探望西塘老父,奴家心里实在挂牵得紧,”
她皱了皱秀眉,面上笼罩一层惨虑:“家父身缠恶疾多年,每年冬天第一场雪落时,就会故病复发。阿娘去世的早,我又不听话地嫁入了外地,他的身边也没个贴己……”
“我……不知……不知阿爹怎样了……”
她咬了咬苍白的唇,身形陡然一歪,似乎有些站立不稳,一阵风就能吹倒过去。
“请公子,替奴……替奴送一封家书。望公子,全奴……全奴一片痴意,”
她猛然上前一步,长跪地上不肯起。
两汪清泪顺着脸颊流下,乌黑的发间沾染了几片六角银花。
“公子,我已经等了七年了,只有你肯为我驻足,”她哽咽地说着,仰起结了冰花的脸,“求您,若你不肯相帮。只怕……只怕老父再等不及,”
耳边,又传来阵阵的抽泣。
她的身子,埋得更低。素白的长裙隐入了雪地
我看不见她的面孔,只觉得眼前分外地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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