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熊恪发了疯般,阖宫上下四处寻瑾瑜的时候,她已经坐上马车被送出宫了,姜氏说她要给她个新身份,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呆在禁宫的身份,罪臣之女不可以,弑君贱妇也不行,前朝弃妃更要不得。这个女人若要细数她的罪状,随便哪一桩都够让她死上八百回,现在她还能活着,不得不说是命大。
可是她却未必真想活着,回想这一生她就像个提线木偶一般,生死都握在别人手中,要她生便生,要她死便死,现在如此,从前也如此。
十年之前,瑾瑜生活在南国梁国的郢都。那里江河湖泊纵横,人们大多临水而居,养成了游泳和赛龙舟的习惯。每逢端午佳节便成了梁国最热闹的日子,皇宫内廷也会专门在西苑的龙鳞湖上办一场隆重的龙舟会。凡二品以上朝官可携家眷赴西苑与今上一同观龙舟、饮菖蒲、吃粽子。
这种日子对于名门大户的未婚女子而言最为难得,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王孙、公子齐齐亮相,若是被哪位看上那便是极好命的。也就难怪有份去的千金小姐们从领旨起便开始精心准备,连民间也有歌谣道“五月五,郢都裁缝跑断腿。”
瑾瑜并不似别家小姐那般对王孙、公子思慕心切,实在不是她故作清高,而是眼下她还有别的事缠着她,以至于没有旁的心思来考虑儿女情长。
那时她还是梁国龙虎将军姚广的独女,从小在父亲的熏陶下有些功夫底子,尤其擅长射箭。当时皇后娘娘姜氏知悉瑾瑜有这样的能耐,长的又是万中无一的美貌,便一早传旨,由她担当这一年龙舟宴上“射箭降毒舞”中的仙女。
瑾瑜虽从小习箭,但那射箭降毒舞对箭术要求颇高,从前这舞中的执箭者都是由“五军”中的善箭者担待,这次姜氏却要别出心裁让瑾瑜来。
原来今年龙舟会除了本国高官贵族外,临近的几个邦国也会派王公贵胄前来观礼,射的好自然是皆大欢喜,稍有偏差连姜氏也会觉得面上无光。瑾瑜自小心高,为能一鸣惊人连着半个月每日白天都去宫中操练,傍晚回府还要在府中让丫环们举着草靶练习。从破晓到日落从未懈怠。故而当别家小姐都还在为穿哪件衣裳,带什么首饰,涂哪种脂粉煞费苦心的时候,她却更担心自己的箭艺是否精进。
连日下来虽每箭必在靶上却时常不在靶心,眼看端午日渐临近,瑾瑜有些慌神了便跑去向父亲姚广讨教,姚广只故作高深道“好箭法也需良弓配,你这弓虽是上好檀木所造可比起隆庆王熊恪府上的乾坤弓却还差的远,他那弓是当年轩辕黄帝所铸,选用泰山南乌,燕牛之角,荆麋之耳,河鱼之胶精心制作,世间只此一把,你若能借到此弓必定事半功倍,只是隆庆王素来爱弓成痴,性格又孤僻自傲,莫说你去借即便是我也是借不来的。”
瑾瑜一听世间竟然有这样的好弓,心中不免有些痒痒。只说那熊恪爱弓成痴,她又何尝不是呢?想着既然是世间少有的稀罕宝贝就算不能摸上一摸只要看上一下也好,不借那就自己偷偷跑去看看好了。
当天夜里瑾瑜仗着自己从小习武,不比那些畏手畏脚的女子,找了套夜行衣便去了隆庆府。
翻墙入院对瑾瑜来说不难,每次被父亲禁足几丈高的院墙,她“噌、噌”几下就翻过去了,隆庆府的院墙并不比将军府高,翻进去自然也十分顺利。
可难就难在隆庆府比将军府可大出不止一两倍,她一个人摸摸索索的在府里转了几圈都毫无头绪。正晕乎乎的坐在回廊上叹气准备打道回府。
忽然,远远听见有脚步声,她慌忙跃身跳到一旁的草垛里,模糊中听见有个丫鬟道“这菖蒲水可是换第五回了,王爷怎么还不回来?老这么不停换水,今儿晚上还让不让人歇着了?”
“王爷洗澡向来不喜欢人伺候,你不给他一直备着热水候着,回来凉了他恼了,说不定咱们还要挨板子呢!还想什么歇不歇啊,赶紧的吧”另一个丫鬟催促道。
瑾瑜一听有了心思,说不定那隆庆王喜欢把宝贝搁在自己身边,乾坤弓应该就在他房里。思忖了片刻,她步履轻轻的跟在两个丫鬟身后。待她们换完水出来,看看四下没什么人,她便蹑手蹑脚的推开门跨了进去。
房中只点了盏昏黄的桐油灯,热腾腾的水汽从紫檀木的浴盆中蒸腾出来,散发出缭绕的水雾。整个房间看上去像蒙上了一层青纱。瑾瑜小心翼翼的四下摸索,半晌还是一无所获。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房门,瑾瑜慌了神,匆忙中找了个屏风躲到后面。沉而有力的脚步声慢慢向她靠近,她蹲在地上屏住呼吸,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有些后悔,脑子里开始想象自己被人当成盗贼拖出去打的七窍流血的场景。心想自己出门的时候一定是把脑子放在府里忘带了,怎么翻惯了自家院墙就谁的院墙都敢翻啊。这可是隆庆王府啊,爹爹是怎么说的,这个隆庆王性格乖张,脾气暴戾。若是被他发现了,自己还有不有命出去啊,罢了,罢了,还是保命要紧,她俯下身摆好了跪地求饶的姿势,她想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平白的就把小命丢了。气节什么的就暂时先放一放吧。
如此这般思量了许多,那脚步声却隔着屏风停下了,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件衣衫搭在了屏风上面。然后就是有人入水的声音,瑾瑜心里暗暗欢喜居然没被发现,那就等吧,只要王爷洗完澡上床睡觉她就有机会溜出去了。
至少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熊恪还是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她蜷缩的手脚开始麻木,湿暖的气氲让她直打瞌睡,终于,她没扛住,头一歪竟睡过去了。
朦胧中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挡在眼前,抿了抿嘴角的口水,勉强抬起了眼皮。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一张完美无瑕的俊俏脸庞在她眼前放大。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竟伸手去触摸那张俊朗的脸。喃喃道“真好看!”直到指间触碰的真实感传到脑子里,她才惊叫一声。慌忙起身摸摸自己的脸,蒙面巾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扯下了,她急的不知所措,手脚慌乱。
面前的这个人只穿一件白色内褂,双手叉在腰上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瑾瑜心想这位翩翩少年一定就是隆庆王熊恪,她盘算着要不要跪下求饶,编一个比较感人的身世,说自己迫于生计混口饭吃。但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被自己否定了。怎么可以在这么英俊的男人面前做这么丢份的事,再说哪有做贼的跑到人家房里睡大觉,这贼到底要有多蠢。她的心还在矛盾着,挣扎着,这边熊恪却已经开口了。
“瑾瑜小姐怎么会夜闯隆庆府睡大觉?看你这身打扮应该不是从正门进来的吧?”
瑾瑜脑子一声闷响,脸颊顿时羞的绯红。他居然认出了自己,她整理了近十六年的人生经历,确信从来没有一次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如果见过她怎么可能忘记。
现在要怎么办?实话实说吗?她拼命想着有什么理由能讲得通。没等她开口,熊恪又上前了两步,他们几乎身体挨着身体。瑾瑜瞪大眼睛看着他,他也嘴角轻扬的盯着她,她吓的倒退两步,以为他要对她做什么无礼的事,结果他只是伸手去拿屏风上放置的衣衫。他拿过衣服低头笑道“小姐是要看小王换衣服吗?”
瑾瑜尴尬万分的转过身,双手蒙住双眼故作镇定道“王爷不要误会,我不是来偷看王爷洗澡的,只是刚好碰上了、、、、”说了一半又觉得说错话,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别人又没问,如果传出去一个未出阁的闺女跑到王爷房里看洗澡,她这辈子可真就完蛋了,这比承认自己是贼更丢人啊。
“那到底是看还是没看呢?”瑾瑜放下双手,眼睛正好撞上熊恪深邃的黑眸,他盯着她,眼神分明透着戏谑。此刻他已穿上了藏青色的云袖纱袍,半干的头发披在肩上,还没有来得及束起来,如此更显得他有一种飘逸俊朗,她看着他竟有些被迷住了,原本还算安分的小心脏突然狂跳了起来,脸颊也红的更盛。她只能将脸转向一边。
“会束发吗?”熊恪突然从她身边走开,十分随意的问道。
“呃,这个、、、、、、”瑾瑜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结巴。
“会吗?”熊恪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喝边问。
瑾瑜本来很想给他解释,其实在家她也是有人伺候的,梳头这种事基本从记事开始就没怎么自己干过,可是这世上偏偏有种自以为是叫做鬼迷心窍,她居然为了显示自己还算贤惠,重重的点了点头道“会。”
“那好,你来试试。”熊恪抿了口茶,朝她勾了勾手。
她就那样乖乖的走到他身后,握起一绺头发,认真的回想青碧平日是怎样摆弄她头发的,试了几下,最后她将他的头发左右各取一绺打了个结,虽然看上去松松散散的样子,但好歹有了形状,不算太糟糕,大功告成,她长长的舒了口气,喜滋滋的对熊恪道:“好了,王爷还满意吗?”
那熊恪也算性子不错了,被她捣鼓了半天,头皮都被扯了好几下,愣是忍住没发火,若是平常哪个丫鬟敢这般笨手笨脚,他早就拖出去命人打个半死了,对她,他倒是很有些忍耐力,头发梳的这么不像话,他也只是淡淡的说了句。“还好。”
瑾瑜听他还算满意,实在是兴奋的不得了,她几乎真以为自己的水准可以和青碧拼上一拼了。居然有些小得意。熊恪没开口,她自己就已经坐在了他身旁的椅子上,乐呵呵道“我就说会梳嘛。”
他眯着眼睛看她,嘴角轻轻一勾道:“小姐现在可以告诉我,深夜到访所谓何事了吧?”
瑾瑜刚觉有些放松,被他这样一问,又有些尴尬了,垂着头捏着衣角道“王爷既然问,瑾瑜也不好再欺瞒了,小女听闻王爷府上有一把乾坤弓世间罕有就想来看看,这么晚跑来实在是,实在是、、、、、、”
瑾瑜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觉得身旁有一阵风掠过,待抬头去看,熊恪已经走到了书案前,只见他弯下腰在地砖上轻敲了两下,旁边的几块地砖动了动便露出一个大口子,看上去像是个密道,他看看她,一只手伸出来道“走吧,我带你去看”
瑾瑜有些懵了,哪有答应的这么爽快的,她踌躇了下,可看着对面那个人她实在拒绝不了,像是着了魔般,莫名其妙的就把自己手搭上去了。
熊恪一手举着灯一手拉着她,走在幽闭的密道里,瑾瑜只觉紧张的要命,连如何呼吸都忘记了,只能张大嘴巴喘起了粗气。因为紧张,她的手心很快冒出了汗,他却好像并不介意,一直紧紧的拉着她。她脚下踉踉跄跄,双眼却舍不得从他那只握住自己的手上离开,生平第一次这样被一个陌生男人牵着走,她觉得很不错,这种既羞怯又欣喜,既紧张又温馨的感觉,她觉得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