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白靠在旁边的一棵柳树上，继续听着凌远榭说起二十年前的事情。
金雨楼和雷啸疏远的原因凌远榭并不清楚，他只是知道在那之后的一阵子里，金雨楼总是和他姐姐谈论起二人的婚事，让凌柔儿将凌府上下的活计早些安排出去，该交给凌远榭的也都提早弄清楚，剩下的就是在府上安心备嫁。
那一年是他们姐弟二人为亡父亡母守孝的最后一年，这期间是不能婚嫁的。算上之后金家下聘问吉和请期的时间，凌柔儿最快也要等到第二年冬天的时候才能过门。
因为时间上尚且充裕，所以凌家的嫁妆还没怎么整理。况且凌柔儿出门子之后，凌府上下就剩了凌远榭一个小主子，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将这个家交给幼弟。本还想着让金雨楼拿主意帮衬帮衬，可不知为何，金雨楼却似连这些时日也等不得了，整个人都变的心事重重的，一点也不似他平日里的潇洒沉稳的做派。凌柔儿看他这个样子很是担心，可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肯说。
等到第二年姐弟俩出了孝期，金府上下整个都开始忙活起来了。先是由金父寻了凌家主枝大房的族长老爷，也就是凌之琦的祖父祖母，来凌府坐镇，又请了昊州城内最体面的官媒来说媒。虽说是说媒可也就是走个过场，孩子怎么样，两边的长辈都再清楚不过。
只是这到底是婚姻大事，就算再着急也不能让姑娘匆匆忙忙的就嫁出去。因此媒人按金府的要求来凌家问请期的时候，凌家的大老爷就将日子往后拖了半年，和凌家老夫人选了个顶顶好的黄道吉日，这才将婚期定在了秋天。
凌家大老爷是这般想的，按辈分说的话，这凌柔儿算是他的曾孙女。在凌家这一辈的女孩里头，是头一个出嫁。他寻思着自家族里嫁姑娘，太匆忙的话显得草率，又不免人家说凌府的姑娘恨嫁不矜持。更何况她又是这一辈中的头一个，虽说丫头的直亲长辈都不在了，可自己这个当大房族长的更要将这个曾孙女体体面面的嫁出去，不留一丝遗憾才好。
金家的聘礼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金家老爷本想着过了媒之后便早早的将聘礼给凌家抬过去。可是因为凌家将日子定在了秋天，金夫人恰好又新订制了几样好物事还想再加到聘礼中去，央着金老爷再缓些时日，所以这厢聘礼也就没急着抬过去。
可以说两边的想法都是好的，可谁曾想到就在凌氏备嫁，金家备礼的期间，发生了变故。
金雨楼在当时是昊州有名的年轻剑客，一手快剑让人称道，所以每年都有人慕名来到昊州找他比剑。
虽说是比剑，可却是以切磋为主，双方大多点到为止，不伤和气。这是比剑的规矩，台上是对手，台下是朋友。台上剑气纵横、刀光剑影，下了台子，赢的拱手说句‘承让’，输的也权当是受了点拨，大大方方的回一句‘佩服’。昊州多年的比武风气使然，敢上台子与人比武的人大多有些傲骨，几乎没有用些个卑鄙手段取胜的。因此在比武场上纵使受伤，可伤重见血的事情却很少发生。
可金雨楼却在那时碰到了一个硬茬子。那人金雨楼并不认识，口音也不似本地人士。长相平平，是个搁在人堆里便认不得的样貌。兵刃是一柄阔刃响环刀，从刀身到刃口都是精铁锻造，耍起来刀身上的铁环琤琤作响，一刀砍下去的声音像是连风也劈成了两半一样。
凌远榭并没有亲眼看到金雨楼和那人比斗的过程，只是听别人描述说，来人招式迅猛，出刀速度的虽不快，可力道却重的很；招数没什么花哨，但是却是刀刀要命的架势。金雨楼与他酣斗了近百余招，最后因一个疏忽被那人一刀斩断了佩剑之后，一掌拍在了胸口。
金雨楼当时便觉喉头腥甜，胸口灼痛，向后退了几步，从嘴角里涌出一股血来。
那人见金雨楼已败，只留下一句“凌云剑法，不过如此”便走了。
金雨楼险些站立不住，他用剑勉强撑住身体，最终眼前一黑，昏倒了过去。
受了伤的金雨楼是被相熟的朋友抬回金府的。好好的公子少爷出去转了一遭竟是重伤的不省人事，被人抬了回来，整个金府可就炸了锅。
金雨楼是金家的独苗，如今比个武就被人伤的这般重，可把金家二老的魂儿险些吓没了半条。这厢急忙的召集城内名医救命，另一边着人将凌府的准少奶奶请过来，帮忙照顾几天。
凌家姐弟二人得了消息急匆匆的赶到了金府，凌柔儿一见未来夫婿双目紧闭的躺着一动不动，当场就落了泪，凌远榭听闻事情经过也是气的不行。
金家请了当时全昊州最好的大夫，得出的结论是金雨楼所中的这一掌，肋骨被震断了六根，心脉经络皆损伤严重，最要命的是那人掌风有毒，这毒本身虽不致命，可是却加剧心脉的受损。如今金雨楼虽是一口气提着，没有断掉，那也是因为他自小习武，功夫底子不弱。只是这口气虽然提着，可如若没有保命的药物，随时都有断气的危险。对方下手这么重，其意图绝不可能仅仅在于比武，而是想要了他的命。
在那个命悬一线的当口，众人也没心思研究金雨楼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竟然下这般死手，如今最重要的，是要将命给保住。
金家武学世家，要说府上也藏了些百年老参之类的名贵药材，可拿出来给大夫一瞧，竟都不大妥帖，只因金雨楼伤及心脉，此时正是和阎王爷抢人的当口，金府上的药材好是好，可都是调养之物，收效甚缓。大夫言及，为今之计只有一种办法可保住金雨楼的性命，只是这办法说来简单，可是想办到却是难了。
金家众人和凌柔儿姐弟听说还有法可救，忙求着大夫将方法说出来，成与不成，总还有一线希望。
那大夫为难说道，金公子这肋骨上的伤他自是有信心将其接好，可难就难在心脉之伤，伤的实在是太重了些。为今之计，他也只能先用银针刺穴之法，暂时封住金公子的周身几大要穴，好使得他体内的毒暂不发作，受损的心脉短时间内得以保全，可这只是拖延时间之法，至多只能延时十二个时辰。若想保住性命，还需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服下疗伤圣物灯芯雪莲，同时要有人佐以至纯至阳的纯厚内力，为他运功疗伤，将掌毒逼出来才能脱了性命危险。
“灯芯雪莲是何物？”史簪缨问道。
凌远榭被打断，看了看陆少白说道，“这个史先生还是问问陆公子吧，药物的事我不太懂，我也只知道用它来疗伤具有奇效，至于具体的，想来陆公子一定知道的更清楚一些吧。”
“灯芯雪莲吗？”陆少白接道，“这个我倒是知道一些。听闻灯芯雪莲二十年才开花一次且花期极短，生长之地十分的刁钻，多在极北之地的高山悬崖之上，数量也不多。因为灯芯雪莲就如同它的名字一般，花如灯芯一般脆弱，一个不小心碰到便会让它掉下悬崖去。而且一定要赶在它盛放的时候采摘烘干，过早或是过晚都会让它在采摘后迅速腐烂。灯芯雪莲来之不易，因着治疗内伤效果极佳，价钱更是不菲。用它入药制成的区区一小丸，所卖的价钱就足够京城地界普通人家二十年的吃穿嚼用，而且还是有价无市。对于当地采药人来说，采到了灯芯雪莲，更是一辈子也不愁了。因此当地的采药人对它趋之若鹜，为了采到它，看到有灯芯雪莲打了骨朵，有时候都要在崖边寸步不离的守上六七年，为的就是怕错过了花期，或是自己不在的时候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既然灯芯雪莲这般难求，那金雨楼的伤最后是怎么治好的呢？”史簪缨问道，“而且金雨楼受伤这件事，又和雷啸有什么关系呢？”
凌远榭知道史簪缨定会有此一问，便继续和二人说起那天的事情来。
当时金老爷子听大夫说到治疗的方法，便想着用内力给儿子疗伤自没问题，只是他素日里大多在家研究武事，消息并不灵通，因此不晓得在哪里才能够找到灯芯雪莲。金夫人一介女流，平日里足不出户只知道相夫教子，心里头更是没了章法。
关键时候，还是凌柔儿和二人提起，金雨楼和雷啸交好，那雷啸是漕帮之主，往来接触的江湖人士众多，人脉广，消息也自然多些。虽说近段时间二人不知因为什么事情闹了些矛盾，可就凭往日的情分，雷啸也定不会在这个时候见死不救的。
凌柔儿的话倒是提醒了大夫，他猛地一拍脑门，想起了一件事。
说来也巧，就在金雨楼受伤的一个月前，从京城方向来了一位老大夫。有传言说，那老大夫曾经是前朝太医院院判，此次带着家眷同行，正是想西去萧关采购一些关外才有的稀世药材，却不料在渡过泗水的时候被一伙江盗给盯上了。那江盗看他们一行人穿的体面，所乘的船上并没有泗水漕帮的标记，便觉得有油水可赚，竟是连人带船都被扣下了，只放了老大夫的儿子出去准备三千两赎金，若三日之内带不回，便撕票。
老大夫的儿子孤立无援，便求到了漕帮。那时雷啸统一泗水曲水的时间并不长，而漕帮也正是声势浩大的时候，怎容的江盗在泗水上撒野。于是雷啸便亲自带了人马，灭了那股江盗，将老大夫一家救了出来。
老大夫一家被救，自是对雷啸感激不尽。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老大夫送了雷啸半株灯芯雪莲。如此贵重之物之所以在江盗手中得以保存还亏得江盗并不识得此物，要不然定是保不住的。
这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若非凌柔儿提起雷啸，大夫早就将此事忘记了。
凌远榭说到这里，陆少白和史簪缨心中都已明了，那被救的老大夫必是彭弘渠无疑。怪不得雷啸生前很少离开昊州，怎么会和久居京城的彭弘渠成为故交呢。原来竟是在二十年前结下的善缘。
“彭弘渠是前朝太医院的院判，他手中有灯芯雪莲倒是也说的过去。”陆少白道，“如此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既然知道雷啸手上有半株灯芯雪莲，只需派人上门，同雷啸讨来少许救急便是。”
“姐姐当时也是这般说的。”凌远榭说道，“当时金伯父和金伯母得知雷啸可救金大哥性命也自然是欢喜，于是金伯父便亲自带了礼物去了漕帮总坛。可谁知，他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将灯芯雪莲带回来，反而是满脸的怪异与愤懑。姐姐和金伯母问他，他就只说金大哥交友不慎，继而神情复杂的看着姐姐一言不发。”
“看来雷啸和金雨楼之间的过节还真的是和令姊有关。”陆少白道。
凌远榭点头，“姐姐当时就看出，这其中定有蹊跷，只是我们都没有料到这件事还真的是和她相关。想着金大哥危在旦夕，姐姐因此决定带着我亲自到漕帮总坛走一趟。毕竟我二人和那雷啸还有过一面之缘。”
“我和姐姐到了漕帮总坛，外面的守门弟子回去通传，很快，我们就见到了雷啸。我们和他说明了来意，他迟疑了一会儿却提出有些事要和姐姐单独谈谈。”凌远榭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会儿，想了一想才继续道，“我不记得姐姐和雷啸单独谈了多久，只记得姐姐出来的时候神情就有些不对，虽然她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我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但我问她她又不说，只是告诉我金大哥有救了。”
“听你这么一说，令姊肯定是和那雷啸做了什么交易了。”史簪缨猜测道，“莫不是雷啸就是以此事要挟你姐姐嫁给他？”
凌远榭点头，“正是这样。只可惜我当时只顾着想到金大哥有救了，却没有继续追问姐姐到底是答应了雷啸什么，才让他痛快的赠药。”
“姐姐她只带回了一小片灯芯雪莲的花瓣，却也的确解了金大哥一时的性命之忧。只是大夫说，雷啸给的灯芯雪莲太少了，性命虽是无碍，可身上的内伤还有一身的功夫修为却是难以恢复，除非三个月内再服下一瓣灯芯雪莲的花瓣，否则的话，金大哥功夫全废不说，少则十年，多则一辈子，都要做一个与药石相伴的废人了。”
凌远榭说到这里声音有些不稳：“姐姐听完大夫的话，便说道，她不会让金大哥一辈子成为废人的，两个月内，她定将剩下的灯芯雪莲带回来，只是……她此生，怕是无缘再做金家的媳妇了。”
“其实金伯父在姐姐将灯芯雪莲带回来的时候，便知道姐姐定是答应了雷啸的要求。当下看着姐姐便哽咽落泪，直言愧对他的至交好友，如今为了儿子性命，竟使得故人之女做出这样无奈的选择，他再无颜面对我已故的父亲。”
“那之后无论我怎么劝姐姐，她都没有改变主意。一个月后，姐姐不知是怎么劝的主枝的族长和金家退了婚，那时候金大哥应该已经醒过来了。我不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是什么反应，因为自从退了婚之后，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再没让我去过金府。她就只在和雷啸成亲的前一晚才去金府见了金大哥最后一面，第二日便被抬进了雷府，嫁给了那个雷啸。”
凌氏嫁给雷啸之前的事，凌远榭也就只知道这么些事情。陆少白听他说了这么多，蹙眉思索了一番，却又有些不解。“如果真如你所说，那雷啸是趁人之危，夺朋友妻。他这么做，实在是为人所不齿。只不过有件事我却没有想明白。”
“什么事？”凌远榭问道。
陆少白分析道：“若按你说的，那雷啸不惜兄弟反目也要娶你姐姐为妻，那至少说明，他心里头定然是对她爱极，可是我在这之前听雷啸的弟弟雷鸣的说起过，他娶了你姐姐之后并不常住在家中与她在一起，反而是自己一个人常常留宿在漕帮小木屋中，将你姐姐一个人留在山下的雷府。这怎么说也不像是对一个煞费心机得到的心爱之人应该有的表现。”
“你说的一点不错。”凌远榭愤愤道，“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想着，那雷啸这般的逼迫姐姐嫁过去，心里头自然对姐姐是喜欢至极的。可是后来我去过雷府探访姐姐几回，却得知雷啸将姐姐放在那深宅里，他自己一年也不去看上几回。就连彦儿出生他也没怎么理会过，就这么将她们母子不闻不问的放在府里，甚至直到彦儿八岁那年我姐姐去世，他都没去看上她最后一眼，只打发了管家过去处理丧事……我姐姐本来可以和金大哥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却被雷啸这个王八蛋，就这么的毁了……”
“你说雷啸对雷彦不闻不问？”少白问了一句，“可如今江湖上谁不知漕帮总帮主对独子雷彦心疼的很，恨不能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就怕儿子在他看顾不到的地方，有了什么闪失。”
“那是他愧对姐姐，直到姐姐去世之后，他才开始对彦儿好了起来。”
听了凌远榭的回答，陆少白的心里却只想着一个问题，雷啸当初迫使凌氏过门，自己却在得到之后不珍惜她；凌氏死前他对她们母子不管不问，死后却越发的对雷彦好了起来。
那么雷啸娶凌氏，究竟是因为他爱她？还是为了让金雨楼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