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半瓶酒,罗大放想起一件事,问林心刚:“上个星期你去长冲呆了几天?”
“前前后后呆了四天。”
“怎么讲?”
“接到谭局长的通知,我马上就动身,晚上到下,和家属们见了面,商量了一下后事。第二天上午赶回来,给谭局长汇报了,下午又赶回去,在灵堂参加守候。”
“一直等到安埋?”
“是的。”
“我觉得你做得对。不是一般的对,是很对。你是副局长,分管基层单位,得到消息立马就赶去,商量后事,参加守灵。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基层的副所长,病逝了,上级领导来了,从头到尾都在场,什么都不要说,就凭这一点,对于死者,对于家属,都是一种极大的安慰,精神上会产生无形的力量,会鼓舞家属振作精神。我当时不知道,知道的话,我都应该去看一眼。那三万块钱的事,我给谭局长说了,要他马上划下去,就是挤占别的钱,也一定要先拿下去,人已经不在了,家属的思想上精神上已经打击够大的了,再背上一大笔医药费,这不合道理,天理不容。这笔钱马上划走了,你们局里出现了困难,不要紧,回头我给你们想办法及时弥补过来。我说到做到。”
掉头看见一个下属从门外走过,就喊道:“怎么?你还没有走?快进来和我们喝杯酒。”
下属进来坐下,说:“下班前几分钟,劳动局姓程的股长来了电话,要找罗书记,我跑过来看门关着,只好回她说罗书记他们已经走了。再也没说啥,就挂了。”
罗大放说:“嗨,错过了,你不晓得我们要吃饭,要不的话,叫她赶紧过来,一起吃个饭,我答应过她的,请她吃顿饭,这回错过了,不过下次吧,下次安排高档一点的地方。”
罗大放喊大家举杯,发现林心刚动作有点迟钝,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怪。
罗大放的酒杯在嘴边停下了,问:“心刚你怎么回事?哪点不舒服?”
林心刚勉强喝了酒,说:“没有不舒服,只是一喝酒,就有点难受。”
“我还不晓得你?你那心里面根本就装不下一点事,完全写在脸上。说吧,有什么问题?”
林心刚缓缓喝下一口酒,说:“还有一笔账呢。”
罗大放也喝了一口:“还有一笔账?一笔什么账?”
林心刚深吸一口气说:“我们清理了他的遗物,在抽箱里发现了一叠出还没有报销的差旅费单。一共有一百三十多张,合计总金额九千五百多块。”
“等等,你说出差单,一百三十多张,一张都没有报销?”
“是的,每份单子上都有所长审核签字,不光是现任所长,还有前任所长,前前任所长签的字。因为所里经费紧张,七八年了他都没有拿出来报。”林心刚说着,将杯子缓缓放下。
“七八年了都没有拿出来报,都没有拿出来报。”罗大放重复说,好像忘记了手上的杯子,眉心有点痒,就举手去抠,酒淋了头,一甩手,酒杯“呯!”一声掉地碎了。下属赶紧扯了手巾给他楷头发,被他一把抓了扔开,手巾打在彭明盛膝头上,彭明盛被吓得不轻,捧着手巾赶紧站起来。
罗大放伸了双手向下压,作出安抚彭明盛的动作,要他坐下,继续喝自己的酒。他走了两步,又摇脑袋,又捏拳头,说:“看看吧,看看吧,都是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一样的基层干部,看看都是怎么干干事的吧。一个带病坚持上班,死了连医药费都没有付清,七八年的差旅费分文没报,而另一个呢?他倒好,变换手段,从老百姓身上找钱。一个活得艰难,死得干净,一个活得新鲜,还没有死,就这样污浊,我就不懂啰,两者之间,咋会存在这样大的差距呢?”
林心刚低着头,也是沉重地呼吸着。
“谭局长知道吗?”
“知道。”
“他怎么说?”
“他不在,我就不说了。我只是有个想法,无论怎样,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赶快把这笔出差费给报了。”
“三万块医药费,九千多出差费,一共四万。你也真是,我不问你且不会主动说。从长坡回来,都这么多天了。难道还要拖下去?不行,今天必须落实。中午不回家了,我两个一起去找谭局长。”
林心刚不说话。罗大放道:“怎么?你还顾虑?我们两个去,当有肉当面砍,有话当面说,还不行?”
“咋不行?想想人家,付出了这么多,我还在这里顾忌着顾及那,我都不叫人了我。我想好了,万一局里面一时拿不出来,就号召大家捐。”
罗大放转头对贺国荣说:“小贺,你文笔好,这件事非你莫属了,我们政法委的名义,请你出马,去写他,一个基层所副所长。我不给你设置题目,这方面你是高手,请师师作主。我只要求你快一点,我替你给张县长请假。接下来我们分分工,我负责查处,你负责宣传,我去长箐,去会会那位了不起的所长,我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你呢,去书写长坡的副所长。我先不作出任何结论,认定他是兢兢业业忠实于我们党的事业的同志。但有一点我坚信不疑,七八年的出差费单子放在箱子里,就凭这一点,我就真信,他身上还有很多我们没有发现的有价值的东西,请你去,帮我们发掘出来,这一定是块金子。是金子就要让他放光。而对那位了不起的所长,我也要去发掘,真是一把黄土,那就毫不客气把它给扔掉。”
贺国荣说:“我明天就下去。”
林心刚把手伸给贺国荣说:“感谢感谢,我先代表基层的干警谢谢你了,明天我找车,派人陪你去。”
“不用,我去坐农公车就好。”
“不是光找车的问题,主要是我还想让洪永宁和你一起去。”
罗大放说:“这是好事呀,秘书科的干这个,是他的本质工作啊。小贺你就答应下来,借这个机会,带带我们的人也好啊。”
说完喊老板娘来结账。老板娘说:“我找本本来记上。”
罗大放说:“不记,现钱。”伸手就往兜里去。贺国荣站起来拦住他,手里亮出一百块钱,问老板娘够不够。
老板娘说:“我还盼望罗书记下次光临,今天就收点成本费,按人头一个十二块。”
罗大放按下贺国荣的手:“把你的大票收好了,今天是我安排,档次不高但是我的心意,感觉味道还可以,盐味合适,”看到下属也再掏钱,喊道,“谁也不准动。”迅即掏出一把票子,十块五块的居多,一块两块的也有,交给老板娘去清点。
老板娘说:“多了多了,我只收六十块钱,罗书记多的我给你找。”
找回了十二块钱,罗大放转手把钱塞给彭明盛:“拿去买车票,够不够?”
彭明盛措手不及,手指头痉挛起来,没拿稳,钱掉了。贺国荣弯腰蹲帮他捡起来,帮他揣好了。贺国荣也没把一百快钱收回去,而是交给了林心刚,说:“麻烦林局长给我收了,算我的一点心意。”
林心刚不知他什么意思,双手挡着,往后退。
罗大放说:“林局长你收好了,他是第一个捐款者,你把他名字记好了,贺国荣。这是一个政府工作人员对我们一线干警的敬重,得接受。”
林心刚就接了,说:“专门搞个本本,你是第一个。”
贺国荣说:“不用记,太少了。”
罗大放说:“不少不少,滴水成河,全县公安政法系统差不多两百人,一人一百,那就是多少?”
下属说:“两万。”
走出小菜馆,大家分手,罗大放与林心刚往公安局去了。贺国荣带着彭明盛去买车票,又去取了鸡笼。彭明盛还坚持要把鸡留下,说:“两只送你,两只送罗书记,两只送……”
贺国荣说:“一只也不要送,我们谁也不会要。我们都拿着国家的工资,再伸手拿老百姓的东西,没这个道理。你还得幸苦背回去,好好地养,到时候送到场上去,卖几个钱来补贴家里。”
彭明盛坐在车窗里面,眼睛红红的,两只手掌心贴在玻璃上,与贺国荣作再见。等车走远了,贺国荣才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