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曾经贡献全国一半税额的地方,上海有它足够骄傲的资本。当年的北京不行,现在的香港也不行,之后还会是一样,都不行。
上海跟北京有一个地方很相似,骨子里都很排外。但是上海的排外又跟北京的排外很不相同。
无论是内心深处的排外还是毫无自主意识的排外,尽管理由众多,也众说纷纭,但总体来说,上海人的排外很简单,就是单纯的不喜欢外地人,无论高低贵贱,也不在乎三六九等,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
北京的排外很主观,主观到看上去甚至很好客,主观到会有“老北京”这种听起来是描述词实际上却是感观词的出现,我以我是北京人感到自豪,我不说瞧不起你的话,我只说我是北京人,单是那句京味十足的“北京人儿”就够人喝一壶的了。
乍一接触,北京人普遍更具吸引力,相比上海人的扭扭捏捏,那种皇城中走出来的天子脚下的百姓特有的大度和洒脱会让人眼前一亮,“爷们儿”三个字几乎是贴在额头上的,几乎很难看到矫揉造作的北京人,甚至大部分的北京女人身上都透着一股爽朗劲儿!但是如果细细的接触下去,反而是上海人更容易贴近人心。同样巨大的生活压力,上海从没有过两块钱就能坐一天的地铁,没有过四毛钱就让上的公交车,所以上海人只能学着精打细算,学会了外人口中的斤斤计较。可是一旦习惯了这些近乎可爱般的斤斤计较,上海人就显得很单纯,在自己利益不受到牵连的时候会更乐意去做些利人利己的事情,更容易让人心头一暖,很多时候,上海的男人比北方的女子更容易暖人心。
一间茶座,古色古香,门口黄色的牌匾纹路纵横,上书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沁园”,院内的芭蕉叶大如帘,绿影婆娑。屋内,沏茶的女人妆容素雅,一件淡粉色旗袍托出胸前的山峦和裙下的春光,乌黑的头发细细的盘了一个发髻歪在脑后,多出的缕缕黑丝随意别在耳边,白皙的脖子从领子里浅浅的露出,漆黑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茶具,青葱十指娴稔的摆弄着茶道。
茶香四溢。
两个男人相对而坐,面色皆是古井不波,对身旁这个尤物也都视而不见,正是四五十岁乐天的年纪,还有如此的定力,着实让人佩服。
中国人发明了两样东西,对后世的影响都远远大于四大发明。
一个是茶,一个是酒。
茶和女人都是老天爷赏赐给人类的,但是茶又经过了人类“沏”的这一关,所以茶比大多数女人更软,更香,更久。
中国人的性格跟茶很像,是软的,是缓的,是香的,是清的。
但是动物的本能又赐予了人类另外一些东西,是急的、烈的、凶猛的、不安分的,这些是骨子里的,基因里的,由不得人类自己做主,打坐没用,诵经没用,忏悔也没用。
所以,中国人又发明了酒。
阴阳两极,天地相合。中国人在大多数时候选择了做前者,然后在喜极、悲极、怒极、伤极的时候才会去做后者。
酒,正好能满足他们这样的需求。
中国的老祖宗们早就把世间男女看得清清楚楚。男人都是壳类动物,只有在喝了酒之后才会把触角伸向壳外,去触碰那些平时不敢触碰的东西,做那些平时不敢做的事情。酒壮英雄胆,但是酒也壮熊人胆。没有酒,李太白写不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样的绝句,没有酒,天下的英雄也不会只有曹操和刘备了。
两个男人,两个上海男人。
年纪稍长一些的早已过了花甲年岁,只是眉目清朗,神态刚毅,似壮年。另外一位看上去应该也已过了不惑之年,只是面目淡然,似暮年。
年长者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借着满屋四散开来的茶香,笑道:“若是被人看到我们单独在这里喝茶,会出是非的。”
茶跟玉一样,门内人,易品,门外人,天高。
“有谁敢生你四爷的是非?”后者喝了口茶,淡淡道。
老者,便是上海滩屈指可数的殿堂级人物,四爷,听后哈哈一笑,自嘲道:“现在可是你当家,我一个小小的堂主有谁会放在眼里?你齐家主今天约我来不会只是为了嘲笑我宋某的吧?虽说当初选你做家主的时候我宋某是投了赞成票的,但你应该知道那是古老他亲自嘱托的,你齐康能不能坐稳了这个位置还得看你自己的能耐。我宋某话说在前头,我欠古老的人情已经还了,我不会去动你屁股下的位置,能不能坐稳了是你自己的事情,但.....”
齐家主打断道:“四爷您放心,您的米一粒都不会少,地盘也一米都不会丢。”
老人会心一笑,但很快就掩饰掉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问道:“那是为了什么事情约我在这里?”
齐家主顿了顿,望着面前白玉杯子里依旧在上下漂浮的茶叶,答道:“我今天来想跟你说说那个‘少爷’的事情。”
老人的气焰猛的一涨,身体纹丝不动,可仔细看会发现,面前白玉杯子上方的茶气突然扭转了漂浮的方向。
四爷一双阅尽沧桑的眸子毫无忌惮的打量着桌子对面这个此刻上海滩名义上最为权势彪炳的男人。
齐康一直微微低着头,并没有直视对面那位严格意义上说资历要长自己一辈的老人,但还是明显的感觉到了那位老人气态的陡然变化,可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淡定的坐着。
老人仔细打量一番后,并没有期待中的发现,收敛气焰后笑道:“当年是你私下带来消息,让我们对那个叫‘少爷’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不许对外声张任何有关他的事情。所以他当年大闹‘乐人间’、拆了七浦路黄老九的场子,没人说什么。你是家主,既然放了话,我们自然只有听的份。可前些日子你又让人散布消息,说是禁令取消,不再管这个年轻人的事情了,让大伙自己看着办。今天你又在这么风口浪尖的时候单独约我出来,竟然还是为了他的事情。我很好奇,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就能让你堂堂上海滩的一家之主三番两次的折腾?”
齐康给自己沏了杯茶,又给对面的老人新沏了一杯,之前那杯已经凉了,然后缓缓道:“乐人间的事是那个人自找的,熊丫头也说不得什么。九叔虽然丢了一条七浦路,但我之后给他的好处抵得上两条七浦路,不然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而且九叔的场子一直都不太干净,早晚要出事,提前给他打个警惕也好,不然到时候出了大麻烦,我想不想保他是一回事,保不保得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老人不以为然,喝了口茶。
“当年封锁消息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你四爷是卖我面子,可还有些人是不卖的,但到头来还不是乖乖的听话了?这其中有一半是卖了面子给老爷子,另一半,则是卖给了花朴。”
老人本都快送到嘴边的茶杯猛然悬停,放回桌上后讶异道:“花八爷?”
齐康点了点头。
花朴,八王爷。
整座上海滩黑白两道没人能忽视,没人敢忽视的存在。
不是堂主,胜似堂主。
老人陷入片刻沉思后问道:“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八爷可是好多年都不过问江湖事了,就连你现在屁股下的位置易主这种二十年一遇的大事都没听过他任何的动静,就算当初他明确表示不过问此事,可依旧有很多人花了天大的心思在他身上,你要知道,他的态度很可能就会影响到你现在这个位置的主人。已经如此不问世事了,怎么会对一个年轻人如此上心?”
老人清楚地感觉到,从进屋开始就意态懒散的齐康在听他说刚才这番话的时候,握杯子的右手明显更用力了一些。
齐康面无表情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不需要你知道。”
老人冷哼一声,道:“所以说你今天是来当说客的了?我不是不能卖八爷的面子,可他跟你一样,在我这里一样是晚辈,想要我宋某买账,那就亲自过来,行晚辈礼,敬了茶,我再考虑。当然,你要说让我卖你齐康一个面子,那又是另一码事了。”
齐康抬起头,冷冷道:“听说那个叫伊尔卡提的现在在你手下?”
老人眯着眸子迎着齐康的目光,直直地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是了,那个毛孩子就能随便抢我地盘上的场子了?就能随便动我的人了?好大的本事!”
齐康收回目光,“您误会了,我只是随口问问。我今天来不是要让你四爷卖谁的面子,相反,我是来告诉您,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而且,就算您不办,我也一样会把那个年轻人赶出上海滩。”
老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起初他都怀疑那个‘少爷’不过是谁的牵线木偶,而牵线人最可能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初上宝座,不稳,难免要通过一些手段来达到目的,千年以来,傀儡这种事物就从未消失过。可是现在看来,竟又不像是如此,难道是失控了?
齐康见老人没有反应,继续说道:“您放心,花朴和老头子那边也一样,都不会再过问这个年轻人的事情了,这点您可以放心。”
突然,有雨滴落窗户,声渐大,渐乱。
些许后,屋内依旧茶香四溢,屋外芭蕉绿叶颤动,已是倾盆大雨。
老人没有说话,只不过老人觉得,上海滩的天大概真的要下场大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