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一梦方醒来, 人间已是三月天。
随船一路南去,沿途日渐温暖, 草木茂盛,春气勃发。
林黛玉热得早换了薄薄春衫。却因从寒而乍暖, 还吐了一次。靠在船上虚弱的时候, 想起自己几次南下,却从来没有来过号称是天下商贾云集,作为商会联军的首府, 西风东渐之地的广州。
港口, 下船之际, 掀开帘子前,林黛玉正欲戴上帷帽, 大妮却一把将那帷帽丢下了河中。
“林先生,这里不用这个。”大妮这样说。
可是, 除去自己作为二把手的台州府, 即使是在曾经的云南,除去寿玉楼治下的短短的时间,如果要到大庭广众之下去,对于美貌而没有男子陪伴的女子, 帷帽也总是必须的。免得徒惹非议。
大妮掀开了帘子。
南国港口, 炎热的海风席面而来, 伴随着鼎沸人声。
正巧一个西洋女人从隔壁另一艘船上跨下, 她戴着遮阳的帽子, 金发碧眼, 下半身穿着蓬蓬的大裙子,上身露着小半片雪白的胸脯,拿着折扇。
看见倚立船边的俊美的年轻中国女子,她面上有惊艳之色,却笑着点点头,便优雅地举着折扇昂首自去了。
身边并没有男人。只带着几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以及一位女仆。
林黛玉瞧见那半片酥胸,饶是她自认这么多年来,早不是过去深闺里的井底之蛙,却也禁不住脸上一热。
她低声问大妮:
“这是……广州的西洋娼妓?”
谁料不待大妮说话,船夫听了,连连摆手:“好姑娘,您可千万别叫人听到!这大概是一位跟着丈夫定居广州的西洋的贵妇。您这样说话,被听到,这些泼辣的西洋人可是要闹事的。”
不是烟花女子?
她举目望去,阳光下,水波是碧绿的,天空是湛蓝的,广州是五光十色的。
繁华的港口,川流不息的船只,远处,竟然有一艘浑然是钢铁铸造的轮船,体型宛如船中巨人,正冒着轰轰的蒸汽。
她盯着那艘船看了很久,才移开视线四顾打量。
而甲班上上上下下的船客,岸上来来往往的车马里。的确,男女混杂,女性男性,并不刻意分开,交错交谈,并不殊色。
有做苦力打扮的女工人,有送往迎来的女客商。
也有谈笑自如,与男子把臂同游,或者是独自带着仆人往来的贵妇人。大多数是中国人,间杂一些泰西之地的女人。
在内地,即使是义军治下,在联军旗下,大多数人,一时仍旧是守旧的。寻常人家的小姐,别说出游了,就算叫人瞧见芳容,依然是要羞愤交加的。
——眼前似乎是一片与内陆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女人,盘着头发,穿短衫的,似乎是苦力的,和她的几个女工同伴一起说说笑笑从船上也下去了。
“林姑娘,我扶你。”看林黛玉倚在船舱门口看了半晌,却没有下船的意思,大妮以为这外表娇弱的林姑娘,大约是舟车劳顿——毕竟到广州之前,她刚因不舒服而吐了一顿。连忙要去扶她。
“不必。”林黛玉推开她的手,说:“她们都是自己下去的。”
她定了定神,像其他下船的女子一样,自己扶着舷板旁的扶手,慢慢下了船。
走在广州的街道,扑面而来的南国奇异的风情,顿教她目眩神迷,一时站住在了街头,人来人往中。
迎面而来,广州的街道是狭窄的,车马和行人之外,还有街道两旁的店铺挂住的各色横幅占了空间。
二层楼垂下成衣店的鲜红横幅,那边画着一个男人戴帽子的头像的横幅又斜穿过来,纵横交错。
叫卖椰子的和叫卖洋布的混作一团。而在店铺、人家的窗沿上,装点城市的,是一团团的花。广州花市也闻名天下。
街上挨挨挤挤的,有并未束发而是留着短发的,有披头散发,却穿着长袍,摇头晃脑的书生。
和这书生摩肩接踵而过的,却是穿着青青穿过的那种叫做“马甲”的外衣,蹬着皮靴,却油头粉面的大鼻子纨绔西洋子弟。
街上的女人的装扮也是争奇斗艳,有穿着洋服的中国女子,也有穿着襦裙的仕女。
她们成群结队,时装革履,或游街,或者购物,一群登徒子相随,或有笑语自如,口衔纸烟,毫无女子娇柔之色者。
各色鲜艳的团团图案一跃而入眼帘,似乎从没有过朝廷关于士庶打扮的规定——哦,确实是没有的,广州,一向是商会联军驻扎的地方,被朝廷和义军蔑称为“商贾之庭”。
这些千奇百怪的打扮中,唯一一个共性,大概是往来的女子里,无论士庶商女,罕有裹脚的。
她一个女儿家独身站在街头,除了她的美貌,人们却没有投来一个多余的目光。毕竟,在这样日新月异的广州。一个做寻常中国之地女子打扮的女人,即使再怎么美貌,也吸引不了广州府的人们追逐新奇,大胆冒险而勇于常新的目光。
这里……就是叔叔曾邀请她一起前往的广州吗?
和寿玉楼在的时候的云南截然不同,但是,却放佛是另一种天地。
是青青说的,要把新的出海巷,建造的像广州巷那样的,广州吗?
她想要亲手建造起来的,是这样的世界么?
“这里,就是一直处于商会联军治下,说是各地商会联盟所在地广州呀。”林黛玉轻轻地说。
一阵阵钟声——咚咚地——
大妮指着远处一座尖顶的,上有一个十字的石头建筑说:“那是西洋的基督教,大统领信的那种。那叫做教堂。”
一列列身穿黑色长袍,神态气质颇似僧侣的西洋大鼻子,走了进去。
而与之擦肩而过的,是一个吆喝着“算命喽”、“算命”的道士。
算命摆摊就在教堂前。
大妮悄悄说:“那些大鼻子可霸道啦。只是商会的军官如果看到他们驱赶道士,是要问他们欺凌华人的罪的。”
而道士边,跑过了几个小孩子,一边跑,一边喊:“卖报纸啦,卖报纸啦!寻南小报!奇闻!奇闻!昨夜花界豪杰张小姐开赌局!商会联军再次北上!”
那戴着皂罗巾的山羊须道士把那报纸捡起来,一边喊着算命,一边低头看报纸,嘀嘀咕咕。
道士,教堂,报纸。
旧的和新的,全混在一起,成了一种奇异的风度。广州这座城市的风度。
没有朝廷,没有义军。这竟然是一座,由一群商贾建造、管理起来的城市。
“林姑娘?”大妮在她跟前晃了晃,“道士有啥好看的。您跟俺来,前边还有……”
林黛玉却看的出神,没有理会她。
街边正有一队年轻的联军军官走过,似乎正在巡逻,他们没有义军兵士属于农民的苦大仇深,好像是也没有朝廷官军如匪徒的做派。只有年轻活泼,生气勃勃,这群年轻人一边走一边嘻嘻哈哈地唱歌,每人手里拿着一朵艳红的花:
“走吧——走吧,兄弟!
世上从无高贵种
世上从无低贱民
自由要从手中出
帝皇不过一样人
走吧——”
大妮瞧她神色,碎嘴地说:“这叫《自由歌》,是军歌。听说最近联军要改名——就是改作‘自由军’。我也是听我男人说的。”
她说着,忽然响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傻笑:“林姑娘……呸呸呸,潇湘先生,听说,这个改名的灵感,还是从您的《李香兰做工记》里来的。我们这可多人看过这出了。我也看过那戏,那可怜小伙子,也就吃亏在不是生在俺们广州。”
……她的书?
哦,她想起来了。
“天下无路寻乐土,人间何处觅自由。”
自由啊。
半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正是广州的早茶时间,花香的清新、海风的腥味、早茶的醇厚,贵妇人的香风鬓影,苦力女工身上劣质的脂粉味,千种味道,混作一团。
街边,有人正含笑而来,正吟道:“自由花种自由开,此花不是寻常种,花开不败消愁云,自由长随香风至。”
一朵广州特有的火红的木棉花被簪在了她的发上:“长愿吾儿如此花,自由花开永不谢。”
“叔叔。”林黛玉回过头,看到林若山带着联军的士兵、军官,已经在街上等候她了。正是之前巡逻的那列。
林若山也有五十多岁了。年老了。但是他的精气神,却还似盛年。
他身后年轻的,唱过《自由歌》的军官们,听说潇湘先生要来,早就迫不及待了,见林若山示意,忙一拥而上,一人一朵把花羞涩地投进了黛玉怀里。
林若山含笑问她:“这座城市现在又叫‘自由之都’。广州最常见的木棉花,也就被叫做‘自由花’了。还喜欢这个广州吗?”
林黛玉把那朵火红的木棉花取下来,和怀里的拼成一簇,把脸埋进去一嗅,再抬起头,忽然眼里盈满了泪光:
“喜欢。”
她忽然释怀了。也霎那对黎青青她们放了心。既然联军——现在叫自由军了,能打造出一个这样的广州来,为什么就不能打下一个南京来?
一路上的压抑、担忧、愤怒,自我怀疑,一扫而空。
她终于带着眼泪,对着这座陌生的南国城市,露出了第一个笑容。